乌黑的墨迹,在冰冷的冻土地上凝固成一片丑陋的、无法擦除的污痕。碎裂的深蓝色塑料笔杆,扭曲的金属笔尖,破碎的墨囊残骸,散落在污痕周围,像一具被暴力肢解的尸体。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带着腥气的劣质墨水味,混合着土屋原有的霉味和绝望的气息。
闵家家佝偻着背,僵立在炕桌前。他微微垂着头,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几缕发丝缝隙里透出的目光,死死地、空洞地钉在地上那片狼藉的墨迹和笔的残骸上。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几道被溅上的墨点,如同凝固的泪痕,又像是某种不祥的烙印。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像一尊被风雪瞬间冻结的雕像,只有胸腔里压抑的、沉重的喘息,证明他还活着。
张队长被那声凄厉的嘶吼和突如其来的碎裂声惊得后退了一大步,脚踩在门槛上才稳住身形。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棉裤脚上溅上的几点墨渍,又看看地上那摊肮脏的墨迹和碎裂的笔,再看看僵立如鬼的闵家家,脸上的鄙夷和愤怒瞬间被一种更复杂的、带着惊愕和一丝不易察的忌惮所取代。这穷小子…是真疯了?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再骂几句,但最终只是嫌恶地皱了皱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仿佛怕沾染上什么晦气。他不再看地上跪着的闵家保,也不再看僵立的闵家家和角落里吓得瑟瑟发抖的孩子,猛地一甩手,对身后的民兵喝道:“走!晦气!” 说完,转身大步流星地踏出了这间散发着绝望气息的破屋,厚重的棉布帘子在他身后猛烈地晃动了几下,隔绝了外面灌进来的最后一丝寒风。
屋里死一般寂静。
“家…家家…” 闵家保的声音嘶哑微弱,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无边的恐惧。他挣扎着想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双腿却因为刚才的惊吓和长久跪地的麻木而软得像面条。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闵家家脚边,枯瘦的手颤抖着抓住弟弟同样冰冷僵硬的裤脚,仰起布满泪痕和尘土的脸,“家家…别…别吓哥…哥在这儿…哥在…”
闵家家毫无反应。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锁着地上那片墨迹。那片墨迹在他空洞的瞳孔里不断放大、扭曲,仿佛化作一张巨大的、漆黑的、咧开的嘴,无声地嘲笑着他所有的挣扎和妄想。钢笔碎裂的脆响,还在他耳膜深处疯狂回荡,像无数根钢针反复穿刺着他的神经。
写?
为了什么?
为了换来大哥在公社水泥地上的那一跪?为了大哥拆掉棉袄后冻得青紫的嘴唇?为了大哥在暴风雪里爬行、差点冻僵的身体?为了大哥此刻匍匐在脚下、沾满屈辱尘土的脸?为了家卫舔舐苦菜根的麻木?为了家国肚子永不停歇的“咕噜”声?为了张队长那一声声“贼”、“骗”、“烂泥”的毒骂?
一股冰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洪流,彻底冲垮了他心中残存的堤坝。不是愤怒,不是悲伤,是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虚无。他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抽离了这具冰冷的躯壳,悬浮在破败的屋顶,冷漠地俯视着这片狼藉:地上的墨污和笔骸,桌上空白的稿纸,那半块冰冷的窝头,角落里舔着苦菜根的家卫,匍匐在地的大哥……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灰暗。
他猛地弯下腰!
不是去扶大哥。而是伸出那双沾着墨迹、布满冻疮裂口的手,如同鹰爪般,狠狠地抓向地上那堆钢笔的残骸!他抓起一块尖锐的、沾满墨水的深蓝色塑料碎片,又抓起那扭曲变形、闪着冷光的金属笔尖!动作粗暴、迅捷,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家家!你要干啥?!” 闵家保惊恐地嘶喊,以为弟弟要自残,挣扎着想扑上去阻拦!
闵家家却猛地直起身!看也不看脚下的闵家保,更不看桌上的稿纸。他攥着那两样尖锐冰冷的残骸,像握着两柄淬毒的匕首,踉跄着、却又异常坚定地扑向糊满旧报纸的土墙!
他找到了!在那层层叠叠、发黄发脆的旧报纸缝隙里,他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一小块相对平整、没有被糊死的墙面!他伸出左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那片尖锐的塑料碎片,朝着土墙,死命地按了下去!同时,右手紧握着那枚扭曲的笔尖,用金属的尖端,疯狂地、毫无章法地在那块塑料碎片周围刮擦、刻画!
“吱嘎——!吱嘎——!”
一阵令人牙酸的、极其刺耳的刮擦声,骤然在死寂的土屋里爆响!如同钝刀在粗糙的骨头上反复切割!干燥的土墙粉末簌簌落下,混合着劣质墨水残留的污迹。闵家家低着头,嶙峋的肩胛骨在破棉袄下尖锐地凸起,随着他每一次用力的刮擦而剧烈耸动!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疯狂啃噬着牢笼的困兽!
闵家保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举动彻底惊呆了!他忘了爬起来,忘了喊叫,只是瘫坐在地上,仰着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和茫然,眼睁睁看着弟弟用那支笔的残骸,在土墙上制造着可怕的噪音和一片狼藉!
家卫吓得丢掉了手里的苦菜根,蜷缩到墙角最深处,用破被死死蒙住了头。家国则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尖锐而恐惧,在刺耳的刮擦声里显得格外凄厉。
闵家家充耳不闻!他全部的意志,全部残存的力量,都灌注在那只握着笔尖残骸的手上!刮!用力刮!刮掉这糊墙的破纸!刮掉这禁锢他们的土墙!刮掉这该死的1978!刮掉脑子里那些无用的、带来灾难的文字!刮掉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他要刮开一条生路!哪怕是用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
土墙粉末和墨迹混合的污垢,沾满了他枯瘦的手,沾满了他的破棉袄前襟。那枚扭曲的笔尖在他疯狂的用力下,很快变得滚烫,尖端甚至微微卷曲变形,发出细微的金属呻吟。但他毫不在乎!继续刮!用力刮!汗水混着脸上的墨迹,沿着他绷紧的下颌线条滑落,滴在土墙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时间在这令人心悸的噪音中缓慢爬行。墙上那片区域,糊着的旧报纸被刮得稀烂,露出了里面坑洼不平的、黄褐色的土墙本体。上面布满了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刮痕,混合着墨迹和汗渍,像一个巨大的、丑陋的伤口,又像一幅无人能懂的、充满暴戾和绝望的抽象画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噪音和绝望达到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