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时间一晃一个月就过去了,闵家四兄弟艰难的生活着。

“闵家保!闵家家!有信——!”

一个苍老却异常清晰洪亮的声音,穿透了土屋的破窗棂纸,穿透了刺耳的刮擦声,像一道惊雷,骤然在屋里炸响!

是邮递员老王头的声音!他负责跑这条线几十年了,嗓门大得在村东头喊,村西头都能听见!

那声音如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闵家家整个身心,滚滚热火在闵家家疯狂燃烧的神经上!他全身猛地一僵!手中那枚滚烫、扭曲的笔尖残骸,在全力的抄书,“咔嚓”一声脆响,彻底崩断!一小截闪着寒光的金属碎片,带着巨大的惯性,猛地崩飞出去,“叮”的一声,不知弹到了哪个角落!

闵家家保持着抄书的姿势,僵在那里。手里只剩下那半截稿纸的笔尖残骸,还有那块沾满污垢的稿纸碎片。他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鬓角滚落,滴在脚下的冻土上。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迟钝地望向门口的方向。信?什么信?谁的信?这苍老的声音是……老王头?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只激起一丝微弱的涟漪,随即被更深的麻木和疲惫吞噬。大概是大队的通知吧,催工分?或者……张队长告状的处罚通知?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嘲讽的笑,脸上的肌肉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吱呀——” 破木门被推开了。

老王头裹着一身寒气站在门口,戴着那顶标志性的、帽檐磨得发亮的狗皮帽子,花白的眉毛和胡子上都挂着晶莹的冰凌。他手里拿着一个东西。

不是大队常用的那种粗糙黄纸信封。

那是一个牛皮纸信封。厚实,挺括。信封的右下角,印着几个清晰的、方方正正的红色铅字:

人民文学杂志社

在信封的右上角,端端正正地贴着一张小小的、印着天安门图案的邮票。邮票旁边,盖着一个清晰的黑色邮戳,上面的日期和地点已经有些模糊,但“北京”两个字,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进了闵家保和闵家家凝固的视野里!

老王头看着屋里的一片狼藉——地上凝固的墨迹和笔骸,墙上被刮得面目全非的坑洞,瘫坐在地、不可置信的闵家保,墙角吓得瑟瑟发抖的孩子,还有僵立在墙边、脸上沾着墨迹、手里攥着残骸、如同厉鬼般的闵家家——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也露出了巨大的惊愕。但他没多问,只是扬了扬手里的牛皮纸信封,洪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北京来的!挂号信!闵家家收!签个字!”

“北……京……” 闵家保瘫在地上,失神地喃喃着这两个字,目光死死钉在那几个红色的铅字上,仿佛不认识了一般。巨大的冲击让他完全失去了反应能力。

闵家家僵立着。所有的感官仿佛瞬间被剥离。刺骨的寒冷,胃里的绞痛,手臂的酸麻,冻疮的刺痛……所有折磨了他无数个日夜的痛楚,在这一刻奇异地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片绝对的寂静。他只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如同密集的战鼓,撞击着他的耳膜,震得他全身的骨头都在嗡鸣。

“轰!”

一股滚烫的、带着巨大轰鸣的血液,猛地从脚底板直冲他的天灵盖!那麻木的躯壳被这狂暴的洪流瞬间冲垮、点燃!他像一具被无形的线猛然扯动的木偶,身体剧烈地一颤!手中的残骸“啪嗒”掉在地上。

他踉跄着,几乎是扑向门口!脚步虚浮,双腿软得像面条,好几次差点摔倒,都被他用手死死撑住冰冷的土墙才稳住。他冲到老王头面前,枯瘦的、沾满墨迹和泥土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伸向那个牛皮纸信封。

指尖触碰到信封冰冷而光滑的表面。那触感如此真实!信封很厚!很重!

他猛地一把抓过!动作粗暴得近乎抢夺!牛皮纸信封那特有的、略带韧性的质感,清晰地传递到掌心。那右下角鲜红的“人民文学杂志社”几个字,像跳动的火焰,灼烧着他的视线!他低下头,死死地盯着它,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呼吸变得异常粗重、滚烫,喷出的白气在信封上凝成细小的水珠。

老王头看着闵家家这副失魂落魄、又激动得如同癫痫发作的样子,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硬壳的签收本子和一支短铅笔,递到他面前:“挂号信,得签收!写你名字!”

闵家家像是没听见。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封信上。他哆嗦着,用指甲抠着信封的封口,试图撕开。但手指冻僵了,根本不听使唤,只在那厚实的牛皮纸上留下几道白痕。

“哥!哥!签…签字!” 闵家保终于从巨大的震惊和茫然中回过神来!他连滚带爬地扑到闵家家身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急切!他一把夺过老王头手里的本子和铅笔,枯瘦的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歪歪扭扭地在签收栏里写下了“闵家家”三个字,字迹丑陋得如同鬼画符,力透纸背。

老王头收回本子,看了一眼那签名,又看了一眼死死攥着信封、如同魔怔般的闵家家,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转身踏出了这间气氛诡异到极点的破屋。

门关上了。

屋里再次陷入死寂。但这一次的死寂,充满了某种一触即发的、令人窒息的张力。

闵家家猛地转身!背靠着冰冷的土墙,身体因为激动和虚弱而不住地往下滑。他滑坐到冰冷的地上,甚至顾不上地上那片凝固的墨迹。他像捧着稀世珍宝,又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双手剧烈颤抖着,更加疯狂地撕扯着那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

“嘶啦——!”

信封终于被他用蛮力撕开了一道口子!几页折叠整齐、带着印刷油墨香气的雪白信纸滑了出来!同时滑出的,还有一张对折的、比信纸略厚、泛着微黄光泽的硬质纸片!

闵家保跪爬着凑到弟弟身边,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弟弟手里的东西。

闵家家哆嗦着,先展开了那几页信纸。最上面一张,抬头上清晰地印着“人民文学杂志社”的红色字样。下面,是几行用蓝色墨水书写的、极其工整漂亮的钢笔字:

“闵家家同志:

来稿《黄土》已阅。作品情感真挚,笔力沉郁,对特定历史环境下青年心灵困境的刻画尤为深刻,具有强烈的现实冲击力和艺术感染力。经研究,决定留用,拟刊发于本刊1978年第四期。

特此通知,并寄上稿酬人民币肆拾玖元整(¥49.00)。

望继续努力,创作出更多优秀作品!

此致

敬礼!

人民文学杂志社编辑部

1978年3月X日”

“肆拾玖元整……¥49.00……”

闵家家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几个数字上!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确认着这个庞大到令他眩晕的数字!49块!49块!不是两块!不是七块!是四十九块!千字七块!七千字!正好四十九块!最高档!最高档的稿酬!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杂着狂喜、酸楚、难以置信和巨大眩晕感的洪流,如同失控的火山,猛地在他胸腔里喷发!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都在沸腾!巨大的冲击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他猛地丢开信纸,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抓向那张对折的、泛着微黄光泽的硬质纸片!

展开!

一张浅绿色的、印着复杂花纹和国徽图案的纸单!

最上方,清晰地印着三个硕大的、方方正正的黑色铅字:

“中国人民邮政汇款通知单”

在金额栏里,用醒目的黑色印刷体清晰地印着:

“人民币肆拾玖元整”

旁边还用红色的大写数字标注着:(¥49.00)

在收款人一栏,端端正正地打印着:

“闵家家”

在汇款人一栏,打印着:

“人民文学杂志社”

右下角,盖着一个清晰的、带着油墨香气的红色方形公章:

“人民文学杂志社财务专用章”

每一个字!每一个符号!都像带着千钧的力量,狠狠地砸在闵家家濒临崩溃的神经上!砸在他冻僵的灵魂深处!

“哥……哥……钱……钱……” 闵家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流声,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滚烫的、浑浊的泪水!他看向同样跪在地上、死死盯着那张汇款单的闵家保,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被巨大的幸福和辛酸撕裂的哭腔,“四十九……哥!四十九块啊!”

他把那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汇款单,连同那封决定命运的信,一起塞到闵家保枯瘦、沾满泥土的手里!

闵家保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一哆嗦!他低下头,布满冻疮裂口、沾着墨迹和泥土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无比珍惜地抚摸着那张浅绿色的纸片,抚摸着上面清晰的“闵家家”三个字,抚摸着那如同神迹般的“肆拾玖元整”!他认识的字不多,但这几个字,他看得懂!那鲜红的公章,他认得!那油墨的香气,如此真实!

巨大的、迟来的狂喜和一种无法承受的悲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这个沉默隐忍了十九年的青年!他猛地抬起头,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嚎啕!

“哇!”

滚烫的、浑浊的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混合着脸上的尘土和墨迹,汹涌地奔流而下!他佝偻的脊背剧烈地起伏着,枯瘦的双手死死攥着那张汇款单和信纸,仿佛攥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又像是攥着爹娘临终前那沉甸甸的嘱托!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委屈、屈辱、恐惧、绝望……在这一刻,伴随着这惊天动地的痛哭,彻底地、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

这撕心裂肺的哭声,像一道惊雷,炸醒了墙角蜷缩的家卫。他怯怯地掀开蒙头的破被,茫然地看着痛哭流涕的大哥和坐在地上、同样泪流满面、脸上却带着一种奇异光芒的二哥。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大哥手里那张绿色的纸片上。

家国也停止了抽泣,小脸上还挂着泪珠,大眼睛好奇地望向那张在昏暗光线下似乎闪着微光的绿纸片。孩子的本能,让他忘记了恐惧,只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来自大人身上的剧烈情绪波动。他吸了吸鼻子,小肚子又“咕噜”叫了一声,但他这次没哭,只是伸出小舌头,无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大眼睛里充满了懵懂的渴望和一丝微弱的光亮。

闵家家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坐在那片凝固的墨迹旁。脸上泪水和墨迹混在一起,狼狈不堪。他手里空空如也,那张汇款单和信纸都在大哥手中,被泪水浸湿。但他毫不在意。

他只是仰着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穿过破败屋顶的缝隙,望向那方被窗棂切割的、灰蒙蒙的天空。泪水依旧在无声地流淌,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

天空依旧灰暗。

寒风依旧凛冽。

但有什么东西,彻底不同了。

地上那片凝固的墨迹,不再是无用的污痕,而是通向生路的起点。

墙上那个被他用笔骸刮出的丑陋坑洞,不再是绝望的象征,而是黑暗中被凿开的第一缕微光。

那支粉身碎骨的钢笔,以另一种方式,完成了它最悲壮、最神圣的使命。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却带着生机的空气,涌入火烧火燎的肺叶。

四十九元。

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