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款单在闵家家手里轻飘飘的,却又重若千钧。
他站在公社邮局的柜台前,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张浅绿色的纸片上,"肆拾玖元整"几个字在煤油灯下闪烁着微光。柜台后的老邮递员推了推老花镜,仔细核对着单据上的信息。
"你就是闵家家?"老邮递员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怀疑,"这汇款单是从北京《人民文学》寄来的?"
"是。"闵家家的声音有些嘶哑,却异常坚定。他掏出大队开的证明信,上面盖着鲜红的公章。
老邮递员接过证明,又上下打量了眼前这个瘦削的年轻人几眼。棉袄袖口磨得发亮,手背上布满冻疮,怎么看都不像能写出让《人民文学》看中的文章的读书人。
"等着。"老邮递员转身进了里屋。
闵家家站在柜台前,能感觉到身后排队的人群投来的好奇目光。有人在小声议论:"听说是写文章赚的稿费...""四十九块?顶得上两个月的工分了...""就他?..."
老邮递员很快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信封。他慢条斯理地数出四张十元,一张五元,四张一元,动作刻意放得很慢,好像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这笔"巨款"。
钞票递到闵家家手里时,他几乎屏住了呼吸。崭新的纸币散发着油墨的清香,在他粗糙的手掌上显得格格不入。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摸到"大团结"十元面额的钞票。
"要存起来吗?"老邮递员问,"公社信用社就在隔壁。"
"不用。"闵家家小心地把钱折好,塞进贴身的衣袋里,"我得买东西。"
走出邮局时,冬日的阳光刺得他眯起眼。四十九元。这个数字在他脑海里回荡。千字七元,七千字,正好四十九元。最高档的稿费标准。
他摸了摸胸口的钱,迈开步子向供销社走去。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仿佛那沓钞票给了他无穷的力量。
供销社里弥漫着煤油、肥皂和布匹混合的气味。闵家家站在文具柜台前,目光在货架上搜寻着。
"要什么?"售货员是个中年妇女,语气里带着惯常的不耐烦。
"钢笔。"闵家家指向玻璃柜台里一支乌黑发亮的钢笔,"英雄牌的。"
售货员挑了挑眉:"四块八,要票。"
闵家家从口袋里掏出钱,小心翼翼地数出四张一元和八张一角。崭新的钞票在柜台上排开,引得旁边几个顾客都投来惊讶的目光。
"还要两瓶墨水,一瓶纯蓝,一瓶碳素。"他又补充道。
售货员的态度明显恭敬了几分,转身去取货。闵家家继续在柜台前浏览,又指着一沓印有红色抬头的稿纸:"这个,要十本。"
当所有东西都包好放进布袋时,他已经花去了九块七毛三分。摸着明显瘪下去的钱袋,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这些纸笔,将是他们兄弟改变命运的工具。
走出供销社,闵家家转向大队部的方向。他得先去还债,那支借来的钢笔和墨水,还有张书记给的稿纸钱。
大队部的门虚掩着。闵家家轻轻敲了敲,听到里面传来张书记熟悉的声音:"进来。"
推开门,张书记正伏案写着什么,抬头看见是他,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什么事?"
闵家家走到办公桌前,从布袋里取出新买的钢笔和墨水,又数出三块八毛五放在桌上。
"张书记,我来还您借的钢笔和墨水钱。还有上次的稿纸钱。"
张书记的表情凝固了。他放下笔,慢慢拿起那支崭新的英雄钢笔,在手里转了转,又看了看桌上的钱。
"哪来的钱?"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怀疑。
"稿费。"闵家家平静地回答,"《人民文学》给的。四十九元。"
张书记的眼睛瞪大了。他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什么?《人民文学》?"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你写的什么?"
"一篇小说。"闵家家从口袋里掏出编辑部的来信,递给张书记,"叫《黄土》。"
张书记几乎是抢过那封信,快速浏览着上面的内容。随着阅读,他的表情从震惊逐渐变成了难以置信,最后定格在一种复杂的尴尬上。
"这...这..."他结巴了几下,最终只是干巴巴地说,"很好,很好。"
闵家家收回信,又拿出新买的稿纸:"这是还您的稿纸。谢谢您当初借给我。"
张书记摆摆手,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但眼神里的震惊还未完全消退:"不用还了,就当...当大队对你的支持。"
闵家家摇摇头,坚持把稿纸放下:"借的就是借的,要还。"
走出大队部时,闵家家感觉胸口那股郁结已久的气终于顺畅了。他知道,不用到明天,他靠写作赚了四十九元稿费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大队。
粮店的柜台前堆满了各种粮食。闵家家仔细盘算着:玉米面要买,高粱米也要,最好再买点白面...
"五斤玉米面,三斤高粱米,还有...两斤白面。"他对售货员说。
"白面?"售货员惊讶地重复,"要粮票的。"
闵家家点点头,掏出钱和粮票。这些粮票是他用一部分稿费跟村里人换的,虽然不合规定,但在这种小地方大家都心照不宣。
粮食装进布袋,沉甸甸的。他又转到副食柜台,买了一块腌萝卜和一小包盐。经过煤铺时,他停下脚步。
"煤怎么卖?"
"散煤一毛五一斤,煤球两毛。"煤铺老板是个满脸煤灰的中年汉子,"要多少?"
闵家家算了算:"三十斤散煤,再加二十个煤球。"
这是笔"大生意",煤铺老板立刻热情起来,亲自帮他装袋、称重。当闵家家付完钱,扛着沉甸甸的煤袋离开时,老板还在后面喊着:"下次再来啊!"
天色渐晚,闵家家背着粮食,提着煤袋,走在回村的土路上。布袋勒在肩膀上的疼痛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能让他们兄弟活得更像人的东西。
路过村口的小杂货铺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有冻疮膏吗?"
店主从柜台底下掏出一个小铁盒:"最后一只了,三毛五。"
闵家家付了钱,小心地把铁盒放进兜里。大哥手上的冻疮该上药了。
推开家门时,一股久违的暖意扑面而来。大哥已经生起了火,虽然只是几根柴火,但足以驱散屋里的寒气。家卫和家国围在灶台边,眼巴巴地看着锅里煮着的野菜粥。
"我回来了。"闵家家放下肩上的东西。
三个兄弟同时转过头,目光落在他带回来的大包小包上,眼睛瞪得溜圆。
"这...这都是..."大哥的声音有些发抖。
"买的。"闵家家把粮食一样样拿出来,"玉米面、高粱米,还有白面。"
"白面?"大哥的声音陡然提高,"你哪来的粮票?"
"用稿费换的。"闵家家又掏出煤袋,"还有煤,今晚可以烧暖和些。"
最小的家国已经迫不及待地扑向粮食袋,小手摸着细滑的白面,眼睛里闪着光:"二哥,我们能吃馒头吗?"
"能。"闵家家揉了揉弟弟枯黄的头发,"明天就蒸。"
大哥还站在原地,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财富"冲击得说不出话来。闵家家走过去,掏出那盒冻疮膏:"给,抹手上的。"
大哥接过铁盒,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上面的字迹,眼圈突然红了。他别过脸去,快速擦了擦眼睛,再转回来时,脸上已经挂上了笑容。
"今晚...今晚咱们吃顿好的。"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这就去和面。"
闵家家点点头,走到炕桌前,从布袋里取出新买的钢笔和墨水,还有那厚厚一沓稿纸。他把它们整齐地摆放在桌上,就像在举行某种仪式。
家卫好奇地凑过来:"二哥,这些都是新的?"
"嗯。"闵家家拿起钢笔,在灯光下欣赏着它乌黑发亮的笔身,"以后就用这个写。"
"能写出更多钱吗?"家卫天真地问。
闵家家笑了:"能。不仅能赚钱,还能...改变我们的命运。"
屋外,寒风依旧呼啸,但屋内,灶火正旺,粮食满袋,煤块充足。四十九元带来的改变,正在这个曾经一贫如洗的家庭里悄然发生。
闵家家铺开一张崭新的稿纸,拧开墨水瓶,给新钢笔吸满墨水。笔尖悬停在洁白的纸面上方,一滴饱满的墨珠在尖端凝聚。
他深吸一口气,笔尖落下。
"沙——"
《白鹿原》的故事,在这温暖的冬夜里,开始了它的第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