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午饭后,短暂的宁静被更沉重的脚步声打破。

院门被推开,张队长那裹着半旧军绿棉大衣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背着手,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比平时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复杂难言的东西。

闵家保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站了起来,紧张地看着他。

张队长没看闵家保,目光直接投向炕桌前的闵家家。他沉默地走进屋,带来一股外面的寒气。他走到炕桌边,看着闵家家笔下那密密麻麻、工整有力的字迹,又看了看那支崭新的英雄笔,还有旁边厚厚一沓写满了字的稿纸。他的目光在那“人民文学杂志社”的稿费信上停留了一瞬(闵家家把它压在墨水瓶下当镇纸),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

屋里一片寂静。只有灶膛里煤块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半晌,张队长才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却没了往日的盛气凌人:“闵家家,写文章是好事。为集体争了光。”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继续道,“队里…考虑到你家情况特殊,写作也确实需要安静…这样,以后你不用天天去牲口棚铡草了。你的那份工分…队里给你记上基础分。”

闵家家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顿!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明显的墨点。他抬起头,第一次正视张队长。这个曾经视他们兄弟如草芥、污蔑他们是“贼骨头”的男人,此刻站在这里,主动免了他的苦役?为了让他“安静写作”?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冰冷的讽刺涌上心头。他想起几天前,大哥为了半块窝头,为了那点偷来的豆饼渣,匍匐在这个人脚下,承受着“挖社会主义墙脚”的怒斥和羞辱。仅仅因为一张来自北京的汇款单,一切就都变了?

张队长避开闵家家直视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撕下一页,写了个条子,放在炕桌上:“这是条子,去队里煤仓,领五十斤煤块。算队里支持文化创作。”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走了出去,背影甚至带着一丝仓促。

闵家保拿起那张条子,手微微颤抖着,看向闵家家,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不真实感和一丝迟来的酸楚:“家…家家…他…他给咱煤…还免了你的工…”

闵家家看着那张条子,又看了看张队长消失的方向。他没有说话,只是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稿纸,落在那被戳出的墨点上。他用笔尖小心地将那墨点涂成一个实心的小圆,然后,在它旁边,重新落笔,接上了被中断的句子:

“三房媳妇是南原庞家村人,叫玉凤……”

笔尖继续移动,“沙沙”声重新响起。只是这一次,那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沉重,也多了一份更加执拗的力量。他知道,这突如其来的“优待”和络绎不绝的“拜访”,都是那张汇款单带来的涟漪。它们像糖衣,包裹着现实的苦涩。他能做的,就是握紧手中的笔,在这喧嚣与窥探中,在煤火带来的温暖与食物带来的踏实里,更加专注地、一笔一划地,在白纸黑字间,开垦出属于他们兄弟真正的生路和尊严。窗外的寒风依旧,但笔下的白鹿原,那厚重的历史帷幕,正被他以每天近一万字以上的速度,坚定不移地拉开。

清晨的寒意依旧刺骨,但灶膛里煤块稳定燃烧释放的热量,已能将土屋里的温度维持在一种勉强可以忍受的程度。锅里翻滚着浓稠的玉米糊糊,家卫和家国穿着新棉鞋,小口小口地吃着难得的、掺了点白面的玉米饼子,脸上带着久违的满足红晕。闵家家坐在热炕头的炕桌前,崭新的英雄牌钢笔在指尖转动,乌黑的笔身在油灯光下泛着沉稳的光泽。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混合着煤火暖意、食物香气和醇厚的墨香,驱散了最后一丝困倦。

笔尖落下。

“沙”

沉稳流畅的书写声在晨光熹微中响起,接续着昨夜停笔处:

“白嘉轩看着刚出生的女儿,眉心里那一点胭脂似的胎记,像一颗朱砂痣……”(白灵出场)

他写得很快,也很稳。碳素墨水在雪白的稿纸上留下清晰饱满的轨迹。手腕的酸痛和冻疮的刺痛依旧如影随形,但习惯了,便成了背景音。他刻意调整了节奏:清晨,头脑最清醒,干扰最少,是黄金时段。他必须在这短暂的宁静里,尽可能多地“抢”下字数。

笔尖在纸上疾驰,白嘉轩的复杂心绪,仙草的坚韧,襁褓中白灵那点奇异的朱砂痣…前世熟读的记忆如同解冻的河流,奔涌而出,通过笔尖注入稿纸。一个小时,就是一千字出头。窗外的天色从灰白渐渐转亮,灶膛的火光黯淡下去,屋内主要依靠天光。这清冷的自然光,反而比油灯更让他眼睛舒适。

当阳光终于吝啬地透过破窗棂纸,在炕桌上投下一方明亮的光斑时,他已经写满了三页稿纸,近一千三百字。这是效率最高的时段。

然而,宁静总是短暂的。

“笃笃笃!” 院门被敲响,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执着。

闵家保正在外屋收拾,闻声皱眉。他走到门边,透过门缝看到一张堆满笑容的脸是后街的孙二婶,手里挎着个小篮子。

“家保兄弟,开门呀!”孙二婶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穿透力,“听说家家写文章登了北京的大报纸,挣了老鼻子钱啦?哎呀,咱村多少年没出过这么大的喜事了!这不,家里攒的几个鸡蛋,给咱们的文曲星补补身子!写文章费脑子!” 她一边说,一边就试图从门缝里把篮子往里塞。

闵家保无奈地打开门。孙二婶立刻挤了进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屋里扫射,精准地落在闵家家伏案的背影和桌上那沓厚厚的稿纸上。

“啧啧,真用功!一大早就在写!”她啧啧赞叹,声音洪亮,几步就凑到炕桌边,伸长了脖子去看稿纸上的字,“哎哟,这字写得可真规矩!跟印的一样!写的是啥?白…白啥原?嘉轩是谁?仙草又是谁?……”

一连串的问题像连珠炮般砸来,带着浓重的、劣质雪花膏和厨房油烟混合的气息,瞬间将闵家家好不容易构筑起的、属于白鹿原的沉郁氛围冲得七零八落。笔尖在“白灵哇哇的啼哭声……”这句末尾猛地一顿,留下一个稍重的墨点。

闵家家闭了闭眼,强压下心头翻涌的烦躁。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只是握紧了笔,指节微微发白,试图重新连接被粗暴打断的思绪。

闵家保赶紧上前,接过篮子,连声道谢,试图把孙二婶往外引:“孙二婶,您费心了!家家他写东西的时候不能分心,怕写错了浪费纸…”

“知道知道!金贵着呢!”孙二婶嘴上应着,脚下却像生了根,目光依旧黏在稿纸上,“我就看看,不吵他!哎,家家啊,你这写一篇能挣多少钱啊?那新钢笔真好使吧?……”

闵家家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聒噪的声音和刺鼻的气味,目光死死锁住稿纸,笔尖艰难地移动,试图接上白灵的啼哭。但思绪如同被惊散的鸟群,难以归巢。原本流畅的“沙沙”声变得滞涩、断断续续。

孙二婶终于被闵家保半劝半送地请了出去,屋里留下一股浑浊的气息和短暂的寂静。闵家家看着纸上那个突兀的墨点和断掉的句子,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他放下笔,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腕,走到水缸边,舀起冰冷的凉水狠狠洗了把脸。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激灵,也稍微驱散了心头的郁结。

回到桌前,他拿起笔,在那个墨点旁边,重新写下“啼哭声……”,然后继续。但刚才那种一气呵成的流畅感消失了,他需要更费力地才能找回节奏。这个上午,在孙二婶的“拜访”后,他的效率明显下降,最终只完成了计划中的一半——不到三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