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冷宫那巴掌大的菜园子,在裴砚“慷慨赔偿”的三倍面积和东厂番役们掘地三尺的“安保升级”后,俨然成了西苑最生机勃勃也最味道独特的地方。
池凌得了“超级金坷垃”的配方,如同得了《葵花宝典》,浑身充满了搞事业的干劲。
这配方说是优化农家肥,核心思想却极其朴素——万物皆可沤!烂菜叶?好东西!鱼鳞鱼肠?顶级氮源!落叶杂草?基础碳料!
甚至……连裴砚那天吐血污染的那几片萝卜叶子,都被她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视若珍宝。
于是,冷宫深处,一个偏僻角落,几个半人高的粗陶大缸被安置下来,成了池凌的秘密武器研发基地。
缸口用破草席盖着,压上石头,只留一点缝隙透气。
起初几天,只是隐隐约约有点酸腐气,尚在可接受范围内。
池凌每日像朝圣般掀开草席一角,用小木棍搅动几下,嘴里念念有词:“发酵吧!我的金坷垃!为了水灵灵的大萝卜!”
然而,随着发酵进入“黄金期”,那味道……开始变得极具穿透力和辨识度。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合型的、直冲天灵盖的浓郁气息。
它糅合了腐烂蛋白质的腥臊、植物分解的沤酸、还有某种难以描述的、仿佛陈年咸鱼在夏日暴晒后的终极升华……
这气味霸道无比,如同有形的触手,顽强地穿透冷宫残破的宫墙,弥漫开来。
_(´ཀ`」 ∠)_
*
东厂督主府,书房。
裴砚正批阅着一份关于江南盐税的密报,朱笔悬停,眉头紧锁。
空气中弥漫着上好的沉水香,清冽悠远,试图驱散他心头的烦闷。
自从那日冷宫回来,心口的闷痛虽暂歇,但那女人的身影和那句“蛇好肥”却总在脑海里盘旋,挥之不去,带来一种莫名的烦躁。
【系统:宿主,目标人物‘池凌’情绪稳定,专注度极高(疑似在进行某种特殊农业活动)。建议宿主增加接触频率,巩固好感度。】 冰冷的机械音例行公事地提醒。
裴砚捏了捏眉心,朱笔在奏折上洇开一小团红晕。增加接触?他巴不得这辈子都别再踏进那鬼地方!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微弱、但异常顽固的……怪味,如同一条狡猾的泥鳅,钻过沉水香的屏障,丝丝缕缕地钻进了他的鼻腔。
裴砚的笔尖猛地一顿。
什么味道?
他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起初很淡,像是某种东西腐烂边缘的气息。但很快,那味道仿佛找到了突破口,浓度骤然提升!
腥、臊、酸、腐……各种难以名状的糟糕气味分子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极具冲击力的“生化武器”,蛮横地攻城略地,直冲脑门!
“呕……” 裴砚喉头不受控制地一滚,一股强烈的反胃感直冲上来。他猛地捂住口鼻,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影七!”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属下在!” 影七如同影子般出现在门口,脸色也有些发青。显然,他也闻到了。
“哪来的……秽气?!” 裴砚几乎是咬着牙问,眼神锐利如刀,扫视着书房内外。
难道是府里哪个不长眼的奴才弄脏了地方?还是……有死老鼠钻进了夹墙?
影七的表情十分精彩,混合着尴尬、无奈和一丝对未知的恐惧。他硬着头皮,艰难地开口:
“回…回督主……属下……属下斗胆猜测……这气味……似乎……是从西苑冷宫方向……飘过来的……”
“冷宫?!” 裴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荒谬感。他猛地站起身,几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果然!那诡异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源头,正是西苑!
冷宫?那个女人?!
裴砚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池凌那张明媚的脸,还有她对着萝卜苗嘀嘀咕咕的专注模样。
一个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这味道,绝对跟她脱不了干系!她在搞什么鬼?!炼毒吗?!
“备轿!” 裴砚的脸色黑如锅底,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这次不是屈辱,是纯粹的、被生化攻击后的愤怒和生理不适!他必须去看看!立刻!马上!
——
当裴砚再次踏入冷宫范围时,那股味道已经浓烈到几乎凝成实质。
随行的东厂番役们一个个脸色煞白,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脚步都有些虚浮。
影七更是屏住了呼吸,眼神里充满了赴死般的悲壮。
裴砚用一方浸了浓烈薄荷油的锦帕死死捂住口鼻,只露出一双杀气腾腾的凤眼。
饶是如此,那无孔不入的“金坷垃”气息依旧顽强地刺激着他的嗅觉神经,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循着味道的源头,他们很快锁定了冷宫后院那排盖着破草席的大缸。
池凌正背对着他们,蹲在一个大缸旁,手里拿着她的小木棍,小心翼翼地掀开草席一角,探着脑袋往里看。
嘴里还哼着荒腔走板的调子:“……肥料发酵好呀,庄稼哈哈笑,虫子都跑掉呀,萝卜长高高……”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科研”艺术世界里,对身后逼近的煞神毫无所觉。
裴砚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几步上前,声音透过锦帕,沉闷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闷雷:“池、凌!你在做什么?!”
池凌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一抖,小木棍差点掉进缸里。
她猛地回头,看到裴砚和他身后一群脸色发青、如临大敌的东厂鹰犬,以及裴砚那几乎要喷火的、被锦帕遮住大半的阴沉眼神。
她眨了眨明亮的杏眼,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像是发现了同好般,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献宝似地指着那排大缸:
“啊!裴督主!你来得正好!快闻闻!我的‘超级金坷垃’成了!这味道!多醇厚!多地道!一看就是上等货!有了它,我的菜肯定能长得又大又水灵!”
她一边说,一边还用小木棍搅动了一下缸里的不明糊状物,一股更浓郁、更“醇厚”的气息猛地爆发出来!
“噗——咳咳咳!” 一个离得稍近、心理防线脆弱的年轻番役终于没忍住,猛地转过身,扶着墙剧烈地干呕起来。
影七的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绿,死死咬着后槽牙,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裴砚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他捂着锦帕的手都在微微发抖,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
这女人!这女人绝对是故意的!她是在报复!报复他上次踹门踩苗!用这种……这种惨无人道的方式!
“你……你……” 裴砚指着那排罪恶的大缸,气得声音都在发颤,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他此刻的滔天愤怒和生理性厌恶。
他裴砚,杀人无数,什么血腥场面没见过?竟栽在了几缸肥料手里!
“立刻!马上!给本督把这些……秽物!处理掉!” 裴砚几乎是咆哮出声,每一个字都裹挟着能冻死人的寒气。
他发誓,只要这女人敢说一个“不”字,他就算拼着心脉反噬,也要亲手掐死她!
池凌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委屈和控诉:
“处理掉?!凭什么!这可是我的心血!我的宝贝!我的菜园子就指望它了!” 她像只护崽的母鸡,张开手臂挡在那排大缸前,杏眼圆睁,瞪着裴砚,
“你们这些锦衣玉食的大老爷懂什么!这可是科学!是种地的未来!你闻着臭,可它对菜好!你懂不懂什么叫‘臭’中自有黄金屋?!”
裴砚被她这番歪理邪说气得差点背过气去。科学?种地的未来?臭中自有黄金屋?!
他看着她那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那双瞪得溜圆、清澈见底、此刻却写满“你们这群不识货的土包子”的眼睛,还有她沾着一点不明褐色污渍的鼻尖……
奇怪。
那股让他恨不得毁灭一切的冲天怒气,和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在看到她这副据理力争、为了几缸肥料就敢跟他这个东厂督主叫板的模样时……竟然诡异地……停滞了一瞬。
心底某个角落,像是被一根极其细微的羽毛,极其轻微地搔了一下。
荒谬,愚蠢,不可理喻……却又……该死的鲜活。
【叮咚!目标人物‘裴砚’情绪剧烈波动!检测到强烈愤怒(针对气味)、强烈嫌弃(针对肥料)、强烈杀意(针对大缸)……咦?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正向情绪波动(欣赏?困惑?)!攻略进度条上升!当前进度:18%!恭喜宿主获得‘嗅觉屏蔽丸’(限时体验版)三颗!及‘宫廷御用花肥’配方一份(气味芬芳型)!宿主干得漂亮!继续气他!啊不,是继续攻略他!】
池凌的脑海里,系统提示音欢快地炸响,还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拱火意味。
池凌眼睛一亮!屏蔽丸?芬芳花肥?好东西啊!她看着裴砚那张被锦帕捂着、只露出快要喷火的眼睛的脸,又看看自己身后宝贝的“金坷垃”,眼珠滴溜溜一转,瞬间变脸。
刚才还义愤填膺的小表情,立刻换上了三分委屈、三分讨好、四分“我很懂事”的乖巧笑容。
“哎呀,督主大人息怒嘛!” 她声音软了几分,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虽然听起来有点僵硬,
“您看您,金尊玉贵的,闻不惯这味儿很正常!是我不对,没考虑到您的感受!”
她一边说,一边从怀里,实际上是系统空间,飞快地摸出一颗乌漆嘛黑、散发着淡淡薄荷清香的药丸,献宝似的递到裴砚面前。
“喏!这个给您!独家秘制‘清心丸’!含一颗,保证神清气爽,什么怪味都闻不到!”
她笑得一脸真诚,眼神亮晶晶的,仿佛献上的是什么仙丹妙药,“您试试?试完要是还觉得不行……咱们再商量处理这些宝贝的事儿?”
裴砚狐疑地盯着她掌心那颗黑乎乎的药丸,又看看她那张写满“快信我快信我”的明媚笑脸。
直觉告诉他,这女人又在耍花样!这药丸指不定是什么毒药!
可……那无孔不入的恶臭实在让他无法忍受!心口的闷痛似乎也有被这气味勾引着蠢蠢欲动的趋势。
他死死瞪着那颗药丸,又看看池凌那双看似清澈得毫无心机的眼睛,内心天人交战。
最终,对恶臭的生理性厌恶和对心脉反噬的恐惧,压倒了对池凌的极度不信任。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十二万分的警惕,伸出两根手指,用指尖极其嫌弃地拈起了那颗“清心丸”,也就是嗅觉屏蔽丸,仿佛捏着什么脏东西。
然后,在影七等人惊恐的目光注视下,他屏住呼吸,飞快地掀开锦帕一角,将那药丸塞进了嘴里,囫囵吞了下去!
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清凉的气息瞬间从喉咙直冲天灵盖!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那如同跗骨之蛆、无处不在的、令人作呕的“金坷垃”气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鼻端只剩下冷宫原本的草木气息和一丝淡淡的薄荷香。
裴砚猛地吸了一口气,再吸一口。真的……没了?!
他放下捂着口鼻的锦帕,难以置信地看着池凌,又看看那排依旧盖着破草席的大缸。
没有了气味的加持,那几口缸看起来……好像也没那么罪大恶极了?
池凌看着他脸上那如同见了鬼般的震惊表情,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努力维持着乖巧:“怎么样?督主?效果好吧?我就说我的东西都是好东西!”
裴砚看着她的笑脸,再看看手里的锦帕,第一次对这个女人产生了一种……深不可测的荒谬感。
她到底哪来的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这药丸……绝非寻常之物!
他刚想开口质问——
池凌却抢先一步,搓着手,脸上露出一个自以为极其“谄媚”的笑容:
“那个……督主大人啊,您看,这‘清心丸’效果这么好,是不是……得给点辛苦费啊?我也不多要!您府上……有没有那种吃不完的剩饭剩菜?鸡鸭鱼肉的骨头也行!或者……烂菜叶子?对对对!烂菜叶子最好!多多益善!我拿回去……呃,研究研究!”
她双眼放光,仿佛在讨要什么稀世珍宝。
裴砚:“……”
他刚刚升起的那一丝丝极其微弱的对池凌“深不可测”的猜测和更微弱的一丝丝好感,瞬间被“剩饭剩菜”、“烂菜叶子”这几个词砸得粉碎!
他看着她那双亮得惊人的、写满对厨余垃圾渴望的眼睛,再看看自己刚才吞下那颗来历不明药丸的手指……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荒谬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这女人……没救了。
裴砚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下冰封的疲惫。
他懒得再看她,也懒得再看那排大缸,更懒得去想什么心脉反噬。
他只想立刻、马上、离开这个让他身心俱疲的鬼地方!
他猛地转身,玄色袍袖带起一阵夹杂着薄荷味的冷风,只留下一句咬牙切齿、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的命令,砸在呆滞的影七头上:
“给!她!拉!一!车!来!!!”
说完,他头也不回,步履沉重,心累的,又带着点仓惶的,被熏怕了地,大步流星地逃离了这片弥漫着无形硝烟和即将到来的厨余垃圾的冷宫菜地。
影七看着督主那从未有过的、仿佛落荒而逃的背影,又看看池凌脸上那得逞的、灿烂无比的笑容,再看看角落里那排散发着“胜利”气息的大缸……
他默默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认命地转身,对着手下麻木地挥了挥手:“听见了吗?去膳房……拉一车……烂菜叶子来。”
东厂督主的心腹档头,影七大人,在这一刻,感觉自己的人生,充满了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