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镇,玄玄大陆西北边陲一个贫瘠得几乎被遗忘的角落。凛冽的朔风卷起黄沙,拍打着凌家那斑驳的、象征着曾经短暂辉煌的朱漆大门。门内,演武场上,一场关乎少年尊严与家族未来的测试正在进行。
空气沉重得仿佛凝固,压抑着呼吸。演武场中央,一块半人高的“测玄石”静静矗立,古朴的石面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周围,数十名凌家年轻子弟排着队,脸上交织着紧张、期待与幸灾乐祸。他们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聚焦在队伍最前方那个略显单薄的少年身上。
凌绝。
十六岁的年纪,本该是意气风发、玄气初成的黄金时期。然而此刻,他站在测玄石前,瘦削的身形在宽大的粗布衣袍下显得有些空荡,面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那双漆黑的眼眸深处,沉淀着远超年龄的沉静,以及一丝被深埋的、近乎麻木的痛苦。
负责测试的三长老凌远山,一个面容刻板、眼神锐利的老者,正用他那布满老茧的手按在凌绝的手腕上。冰冷的指节像铁钳,一丝微弱的玄气探入凌绝体内,不过片刻,凌远山便猛地松开手,仿佛沾到了什么秽物,脸上毫不掩饰地掠过浓浓的厌恶与鄙夷。
“哼!”凌远山冷哼一声,声音不大,却像冰锥般刺穿整个演武场的寂静,“凌绝,玄气九阶!停滞三年,寸步未进!废灵根,果然名不虚传!”
“哗——”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废灵根”三个字再次被当众宣判时,演武场还是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啧啧,又是九阶!三年了,我家的狗都从五阶升到七阶了!”
“废灵根啊,天生断绝玄途,真是凌家之耻!”
“家主英明一世,怎么生出这么个废物儿子?听说他娘当年也是个来历不明的……”
“小声点!家主听见了不好……不过,也是实话,有他在,我们凌家在青阳镇都快抬不起头了!隔壁李家、王家都等着看笑话呢!”
窃窃私语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冷而恶毒,缠绕着凌绝。那些目光,或是赤裸裸的嘲讽,或是虚伪的怜悯,或是冰冷的漠视,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挺直了脊梁,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那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来抵御内心翻江倒海的屈辱。
废灵根。
天生断绝玄途。
家族之耻。
这些标签,从他十岁那年第一次玄气测试被判定为废灵根开始,就像跗骨之蛆,紧紧黏在他身上,撕扯着他的人生。无论他付出比常人多十倍、百倍的努力去引气、去锻体、去冲击那看似薄如蝉翼却坚不可摧的玄者壁垒,体内的玄气永远顽固地停留在九阶巅峰,如同死水一潭,再也无法凝聚,无法蜕变。玄者九阶之上,便是正式踏入玄道门槛的“玄者境”,这一步,对凌绝而言,却如同天堑。
“下一个,凌峰!”凌远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将凌绝晾在一边,仿佛多看一眼都污了眼睛。
一个身材壮硕、满脸傲气的少年大步上前,他是三长老凌远山的孙子。只见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掌拍在测玄石上。
嗡!
测玄石光芒大盛,石面上清晰地浮现出一行字迹:“玄者境,三阶!”
“好!峰儿,不错!”凌远山脸上顿时笑开了花,拍着凌峰的肩膀,毫不吝啬地夸奖,“短短半年,连破两阶!这才是我凌家麒麟儿!”
“多谢爷爷夸奖!”凌峰得意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凌绝,那眼神充满了挑衅和鄙夷,仿佛在说:废物,看到没?这才是天才!
凌绝面无表情,只是那挺直的脊背,似乎又僵硬了几分。他默默地退到人群边缘,像一滴融不进大海的油,孤独而刺眼。
“绝哥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衣裙的小女孩挤了过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粗粮窝窝头。她是凌家旁支的一个孤女,叫凌小雨,父母早年死于兽潮,在凌家地位低下,经常受人欺负。只有凌绝,从不嫌弃她,有时还会偷偷省下自己的食物给她。
“小雨,你怎么来了?这里人多。”凌绝的声音有些沙哑,尽量放柔了些。
“我…我听说今天测试,给…给你带的,你早上还没吃东西吧?”小雨把窝窝头塞进凌绝手里,小脸上满是担忧,“绝哥哥,别听他们胡说!你一定能行的!”
凌绝看着手中温热的窝窝头,再看看小雨纯净而充满信任的眼睛,心中那冻结的坚冰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揉了揉小雨的头:“嗯,谢谢小雨。我没事。”
这时,演武场入口传来一阵喧哗。几个穿着王家服饰的家丁,簇拥着一个趾高气扬的管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哟,凌家又在搞这劳什子测试啊?”王家管事王胖子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凌长老,忙着呢?”
凌远山脸色一沉:“王管事,有何贵干?”
王胖子绿豆小眼滴溜溜一转,掠过场中众人,最终精准地定格在角落里的凌绝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讽:“没什么大事,就是我家家主让我来问问,上个月贵家族承诺交付的那批‘聚气散’,今天可是最后期限了。这丹药,可关系到我们王家几位少爷冲击玄师境的关键时刻啊!你们凌家…该不会又出什么岔子,让‘某些人’给耽误了吧?哈哈哈……”
他身后几个家丁也跟着哄笑起来,眼神不怀好意地瞄着凌绝。
聚气散是凌家丹药坊最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凌家虽然势微,但祖传的炼丹术在青阳镇还算独树一帜。上个月,凌家接下了王家一笔不小的聚气散订单。然而,就在几天前,炼丹坊储存的一批关键辅药“凝露草”莫名受潮变质,导致炼丹失败。坊间传言,正是凌绝这个“霉星”靠近丹坊,才引来了灾祸。
“王管事慎言!”凌远山脸色铁青,强压着怒火,“丹药之事,我凌家自会处理!今日乃家族测试,不便待客,请回吧!”
“处理?怎么处理?”王胖子嗤笑一声,“我听说你们凝露草都毁了?现在去采买,就算日夜兼程,也赶不上我们王家的时间了!按照契约,三倍赔偿!啧啧,凌长老,你们凌家今年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咯!都是拜某些废物所赐啊!哈哈哈!”
放肆的笑声在演武场上空回荡,像一记记耳光抽在所有凌家人的脸上。凌家子弟们脸上火辣辣的,看向凌绝的目光更加怨毒。都是因为他!这个废物!家族的耻辱!才让外人如此羞辱凌家!
凌绝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愤怒和屈辱。他可以忍受族人的白眼,可以忍受修炼的无望,但他无法忍受因为自己的“污名”,连累整个家族蒙羞,让父亲在族人面前抬不起头!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漆黑的眼眸中,不再是麻木,而是燃起了两簇压抑到极致的火焰。他死死地盯着王胖子那张令人作呕的笑脸,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王家的订单,不会耽误。三倍赔偿?你做梦!”
王胖子被凌绝突然爆发的气势惊得一愣,随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哟呵?你个废物还敢顶嘴?你算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耽误了我王家的大事,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他是我凌萧天的儿子!”一个沉稳而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响起。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刚毅,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忧虑的中年男子大步走来。他正是凌家现任家主,凌绝的父亲——凌萧天。
尽管家族日益衰微,内忧外患,凌萧天身上依然有着家主的气度。他走到凌绝身边,宽厚的手掌轻轻按在儿子紧绷的肩膀上,传递着无声的力量。然后,他锐利的目光扫向王胖子,那目光中蕴含的威压,让王胖子嚣张的气焰瞬间矮了半截。
“王管事,订单之事,确是我凌家之责,我凌萧天在此向你赔个不是。”凌萧天声音平静,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凝露草之事,我已查明,并非天灾,而是人祸。三日之内,我必查清缘由,给王家一个交代。至于订单延误,契约所定赔偿,我凌家一分不少,照付!”
“爹!不能……”凌绝心中一痛,急切地开口。三倍赔偿,对于本就拮据的凌家,无疑是雪上加霜!
凌萧天抬手阻止了凌绝的话,眼神坚定地看着王胖子:“我凌萧天说话,一言九鼎。请回吧,三日后,自有分晓。”
王胖子被凌萧天的气势所慑,又见目的基本达到,只得悻悻地哼了一声:“好!凌家主,记住你说的话!三日后,我们王家等着!走!”带着家丁,耀武扬威地离开了。
喧闹散去,演武场的气氛却更加压抑。族人的目光在凌萧天和凌绝父子身上来回扫视,有同情,有担忧,但更多的,是无声的指责——这一切,都是因为凌绝这个废物!
凌远山冷哼一声,拂袖而去,看都没看凌萧天父子一眼。
凌萧天仿佛没看见族人的目光,他转向凌绝,看着儿子苍白的脸和紧握的拳头,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声音低沉而温和:“绝儿,别往心里去。回家吧。”
“爹……”凌绝喉头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对不起……又让您……”
“傻孩子。”凌萧天拍了拍儿子的背,“一家人,说什么对不起。天塌下来,有爹顶着。回家。”
夕阳如血,将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布满黄沙的演武场上,显得格外孤寂。凌绝默默跟在父亲身后,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自己的尊严上。玄气九阶,蝼蚁之身……废灵根……家族之耻……这些字眼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疯狂盘旋。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前衣襟内一个冰冷的硬物——那是一枚古朴、毫不起眼的黑色戒指,是他记忆中从未谋面的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触手冰凉,带着一种仿佛能吸走所有温度的寒意。
在他内心屈辱与不甘的火焰疯狂燃烧时,这枚沉寂了十六年的戒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凌绝的心猛地一跳。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