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酒精在胃里烧灼成一片混沌的暖,却丝毫暖不了这间空旷的屋子。墙壁吸走了所有声息,家具在昏暗中凝成沉默的剪影,连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都像一道冰冷的霜痕,割裂着死寂。我把自己扔进这张过于宽大的床,任凭意识在酒精的泥沼里缓缓沉没。枕畔空着的凹陷,如同一个永远无法填满的伤口,冰冷地硌着侧脸。

坠入黑暗的深渊,身体仿佛在虚空中不停下坠。就在这失重的窒息里,一个声音,如同水滴落入空旷的古寺深潭,带着奇异的回响,骤然穿透死寂的黑暗:

“是你…回来看我了么?”

那声音!每一个震颤的音节都像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记忆最脆弱的那根弦上——是小蔡!是小蔡的声音!带着他独有的、微哑的尾音,曾经无数次在耳畔低语,在欢笑中飞扬!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我猛地挣扎,试图在粘稠的黑暗中睁开眼,向着声音的来处嘶喊:“是你吗?!小蔡!你在哪儿?!”

“不。” 那声音清晰地传来,平静得像拂过冰面的风,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终极的疏离感,“只是我的使命…完成了,提前回来一趟。”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精准地刺入我刚刚燃起的狂喜,“你…还有没完成的使命。我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照顾好自己。” 这最后的嘱托,轻飘飘的,却重逾千钧。

“等等!什么使命?你在说什么?别走!” 我像溺水者般疯狂挥舞双臂,在虚无的黑暗中徒劳地抓挠,想要抓住哪怕一丝他的衣角、一点声音的残影。但那声音,连同那熟悉的、曾是我整个世界中心的气息,正以惊人的速度消融、退潮,如同被无形巨手拽入深渊的流沙。无论我怎样绝望地嚎叫、怎样奋力地扑腾,都阻止不了那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无重新合拢。

“不——!”

一声凄厉的嘶吼卡在喉咙深处,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像一条被甩上岸的鱼。冷汗早已浸透背心,黏腻冰凉地紧贴着皮肤,额角的汗珠滚落,砸在紧攥的、指节发白的拳头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肺叶如同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又是这个梦。每一次都精准地剜走心口一块肉。

黑暗中,我习惯性地、几乎是本能地侧过头,朝着身边那片理应温热的虚空伸出手去。指尖触碰到的,只有冰冷的、空荡荡的床单,那熟悉的棉布纹理此刻像砂纸一样粗糙。那个无数次将我从梦魇边缘温柔拉回的声音——带着睡意微醺的沙哑,带着无条件的关切:“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它再也不会响起了。永远不会了。一股冰冷的、绝对的孤独瞬间攫住了我,比梦里的深渊更黑,更冷,更令人窒息。胃里的酒精翻腾起酸腐的灼烧感,直冲喉咙。

“使命?” 我对着浓稠的黑暗,对着空气中早已消散的回音,发出嘶哑的、如同砂砾摩擦般的诘问。这沉重的字眼悬在心头,像一块无法消化的顽石,又像一道无解的谜题。他完成了什么?我又背负着什么?是床头柜抽屉深处,那份他出事前郑重递到我手里、尚未拆封的牛皮纸袋?是电脑硬盘某个角落,那个他加密了却未来得及告知密码、名为“托付”的文件夹?还是仅仅…仅仅是活下去,在这片他永远缺席的废墟之上,像个行尸走肉一样,呼吸着没有他的空气?

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扭曲变幻的、毫无温度的光带。它切割着房间的黑暗,也切割着我。我蜷缩起身子,把脸深深埋进残留着他一丝微弱气息、却早已冰冷僵硬的枕头里。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那巨大空洞里呼啸的穿堂风。这风,刮走了所有温度,只留下一个尖锐的、不断回响的问题,在冰冷的四壁间碰撞,在空荡的胸腔里轰鸣:

“使命?我还有什么使命?”

长夜无声,唯有那沉甸甸的疑问,如同冰冷的枷锁,沉沉地压在心口,比任何噩梦都更加真实,更加令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