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的梦境像一枚冰冷的楔子,狠狠钉入我混沌的意识。自此,每一个清醒的缝隙,都被无休止的诘问填满、撑裂:意义是什么?使命又是什么?这偌大的天地,是否早已被无形的巨手铺就冰冷的轨道,我们不过是按图行进的傀儡,连最终的结局,都已在冰冷的册页上墨迹干涸?那么,“我”究竟是谁?一粒尘埃?一颗螺丝?那所谓的“使命”,又该向何处寻索?这迷惘如同深冬的浓雾,将我层层包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的刺痛。
直到那个黄昏。
残阳如血,泼洒在老旧街巷坑洼的石板路上,蒸腾起一片带着尘埃气味的昏黄。我拖着被疑问掏空的躯壳踽踽独行,像一截漂流在命运河道的朽木。就在巷口那株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毫无征兆地,一个背影撞入眼帘。他穿着样式古旧、浆洗得发白的青灰色长衫,身形颀长,静静伫立,仿佛从时光的夹缝中悄然步出,又似亘古以来便生长于此。一种无法言喻的、沉甸甸的静穆感,以他为中心无声弥漫,周遭喧嚣的市声瞬间被抽离,世界陷入一片奇异的真空。
“迷途的孩子,你在寻找答案?” 他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来,不高,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仿佛直接敲击在我的灵魂之上,激起阵阵嗡鸣,如同古钟在幽深的山寺中回荡。
我僵在原地,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盯着那道仿佛凝聚了所有谜题的背影。
他依旧背对着我,继续诉说,语调平缓却蕴含着洞穿世事的沧桑:“人类,自诩为此间最高文明,自诞生起,便是这天地间庞大规则链条上,一枚被赋予特定职责的齿轮。” 他的话语在我脑中展开一幅冰冷而宏大的图景——无始无终的轨道,无数灵魂如同冰冷的零件,在预设好的轨迹上无声运转,从起点,直至那个早已被标注的终点。
“然而,” 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里渗入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重,“轮回的通道并非壁垒森严。太多的‘存在’——那些只有原始灵识、未曾真正点燃意识之火的‘无心者’,也如尘埃般渗透了进来。” 我的心猛地一紧。“无心者”,这个词像淬毒的冰针,精准地刺穿了无数个困惑的日夜——那些空洞的眼神,那些无法共情的漠然,那些如同精密机器般运作却毫无温度的灵魂……原来如此!他们行走于世,如同精致的躯壳,内里却是一片荒芜的冻土,没有情感的涟漪,没有爱的烛照。爱,竟成了区分“真正的人”与“行走的躯壳”之间,那道微弱却神圣的界碑!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凝重,如同承载着整个世界的重量:“大清洗将至。浩劫的洪流将席卷尘世,无数生命将如秋叶凋零,灵体回归那无垠的源头。此乃规则失衡后的自我修正。” 我仿佛看到滔天的巨浪在眼前翻涌,无数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浪尖无声湮灭,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心脏,几乎无法跳动。“这崩坏的世界需要被重新锚定。需要真正的‘人’,那些心中犹存星火、未曾被彻底冰封的‘人’,去成为灯塔,去点燃希望,去引领残存的世界……回归它应有的轨道。”
他微微侧过脸,一道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暮色,落在我身上。那目光仿佛能洞悉我灵魂深处所有的卑微、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污浊与脆弱。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与冰冷的使命感同时注入我的四肢百骸。“而你,”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宿命感,“是被选中者之一。”
我的使命?
“作为‘真正的人’,去照亮他人,去传播……爱。” 最后那个字,他吐得异常清晰,如同在亘古的荒原上投下一颗火种。
话音未落,未等我消化这足以颠覆认知的箴言,未等我发出任何疑问或呼喊,那道青灰色的身影,连同他带来的沉重静穆,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抹去一般——倏忽间消散在弥漫的暮霭里。没有光影的扭曲,没有空间的涟漪,仿佛他从未存在过。只有老槐树在晚风中沙沙作响,远处模糊的市声重新涌入耳膜,方才那石破天惊的对话,恍若一场过于真实的幻觉。
我独自呆立在原地,夕阳的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冰冷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我吞没。指尖残留着方才因极度震惊而攥紧的刺痛。照亮他人?传播爱?
巨大的荒谬感与沉重的真实感在我体内激烈冲撞。我看着自己这双曾因无力守护至亲而颤抖的手,看着镜中这张写满疲惫与迷茫、甚至沾染着生活油污的脸——一个在廉价出租屋里挣扎,连自己灵魂都几近熄灭的卑微存在?一个连女儿眼中的悲伤都无力抚平的失败父亲?竟被赋予了……救赎世界的使命?
“被选中者……” 我喃喃重复,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一股难以遏制的、带着咸腥气息的灼热猛地冲上眼眶。泪,并非源于被赋予重任的自豪,而是源于这使命本身那令人窒息的重量与自身渺小之间,那深不见底的、绝望的鸿沟。
我该如何用这双沾满尘埃的手,去点燃他人心中的火?我该如何用这颗被伤痛反复切割、几乎破碎的心,去盛放、去传递那名为“爱”的、如此奢侈而沉重的光?
黑暗彻底笼罩了巷子。我抬起手,借着远处昏黄路灯那点可怜的光晕,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空空如也,没有神启的烙印,没有力量的涌动。只有一道道粗粝的生命线,在微弱的光下蜿蜒。
“传播……爱……”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烫进灵魂深处。是救赎的箴言?还是命运给予一个伤痕累累的灵魂,最残酷也最温柔的玩笑?
冰冷的夜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我依旧站在老槐树下,像个被遗弃在巨大谜题面前的孤儿。只是这一次,那无边的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极其渺小,如同风中残烛,却又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倔强——悄然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