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自从那“使命”二字如同滚烫的烙印刻进灵魂深处,我像一只被无形丝线操纵的木偶,日夜在这座失去女主人的房子里徒劳踱步。空旷的客厅吸走了足音,墙壁上小蔡笑容灿烂的合影,此刻成了最沉默的拷问。掌心空空,唯有无形的重压沉甸甸坠着。每一次呼吸都搅动着那个诱人又残忍的许诺——完成它,便能再次见到我的小蔡。仅仅是这个念头的闪现,就足以让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冲破堤防,在脸上肆意奔流。那被骤然夺走的温度,那永远无人回应的半张床,那深入骨髓的思念……这渺茫的“再见”二字,成了这冰冷房子里唯一透出微光的缝隙,支撑着这具行尸走肉的躯壳不至于彻底垮塌。

然而,如何开始?这宏大的“照亮他人”、“传播爱”,对我这样一个被困在往昔回音里、连女儿沉默的悲伤都无力抚慰的失败者而言,缥缈得如同窗台上积落的灰尘。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迷茫几乎要将我彻底吞噬之际,手机屏幕幽然亮起——一条陌生人简短的招呼。

起初只当是海量的推销信息洪流里又一滴无谓的水珠,指尖几乎要习惯性地划过删除。鬼使神差地,却点开了她的主页。没有铺天盖地的商品,只有一条条浸透汗水的运动轨迹:晨跑时天边熹微的曙光,健身房镜子里模糊却倔强的身影,哑铃落地的沉重闷响……一种奇异的同病相怜感攫住了我。指尖犹疑片刻,敲下了一个同样简短的回应。

攀谈如细流,在冰冷的数字世界里悄然洇开。她比我年长一岁,声音里带着被生活打磨过的微哑。曾经的外贸精英,如今却被一场失败的手术彻底囚禁——脸颊皮肤脆弱如蝉蜕,布满无法愈合的裂痕和狰狞的红肿,任何一丝微风或目光都足以引发灼痛和更深的溃烂。她将自己隔绝在厚重的窗帘之后,世界缩成了手机屏幕大小的牢笼。“有时候看着窗外,”她语音里的空洞令人心惊,“觉得连阳光都在嘲笑我这副鬼样子。” 那深不见底的绝望,与我胸腔里日夜翻涌的黑暗何其相似!

一种奇异的本能驱动着我笨拙地开口。起初是苍白的鼓励,后来是刻意逗趣的段子,再后来,竟在某个深夜对着手机,哼起了小蔡生前最爱的那首老歌。沙哑的嗓音在寂静的房子里回荡,唱到那句“穿过风,穿过雨”,喉头猛地哽住,泣不成声。屏幕那头,也传来了极力压抑的、细碎如幼兽呜咽般的抽泣。两个被命运撕裂的灵魂,在无形的电波两端,隔着深渊,用破碎的歌声和泪水,笨拙地传递着一点点微弱的暖意。不知不觉,窗外已透出青灰的曙色,映着客厅地板上散落的空酒瓶,闪烁着冰冷的光。

就这样,无形的线牵引着,日复一日。她的声音里渐渐有了轻风拂过般的笑意,有了对窗外云霞的细微描述。一个月后,她发来的文字带着小心翼翼的颤抖:“我……想试试……出来走走?就……见一面?” 那行字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底也漾开久违的紧张涟漪。虽已不是毛头小子的年纪,奔现前夜,我仍站在小蔡的梳妆镜前,笨拙地试图抚平衬衫上洗不掉的旧褶痕,镜中映出我身后空荡的双人床,如同抚平心头的不安。

现实中的她,裹着宽大的帽衫和严实的口罩,只露出一双清澈却盛满惊惶的眼睛,像受惊的鹿。几次见面,从沉默的咖啡厅角落,到黄昏人迹稀少的河滨步道,她紧绷的肩线才一点点松懈下来。我看着她眼中渐渐亮起的微光,想起“使命”二字,心头一动。“你知道吗?” 在一个晚霞烧透天际的傍晚,我斟酌着开口,晚风拂过她帽檐下的发丝,“这世界有很多美好,不必只盯着那些伤痕。” 我列举着那些与“美”相关的事业:纤毫毕现的妆容能重塑自信,一袭得体的衣衫能撑起尊严,一间精心布置、流淌着暖意的屋子,更能成为灵魂的避风港。“就像我做的软装,” 我指向远处灯火渐起、如同万家星火的楼宇,“把冰冷的空间,一点点填成‘家’的样子。”

几天后,她竟直接找到了我那间堆满色卡和布料小样的办公室。目光坚定,声音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想试试……软装。租个办公室,请你们……帮帮我。” 她不是股东,同事们却无一不被她眼底那簇重燃的火苗打动。在善意的哄笑和掌声中,她成了我们的一员。

这一年时光,仿佛被某种无声的契约笼罩。我成了她跌跌撞撞闯入新世界的引路人。从辨认布料的经纬到理解光影如何塑造空间的情绪;从被无良供应商刁难时替她据理力争,到她过敏发作疼痛难忍时驱车送医,彻夜守在急诊室冰冷的塑料椅上……我的手机永远为她开着,她的困难永远排在我待办事项的首位。这份倾尽全力的、单向的付出,浓烈到无法隐藏。同事们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茶水间的低语里,“情侣”二字如同盘旋不去的飞虫。我只是沉默。无人知晓,每一次为她挡开风雨,每一次看她眼中阴霾散去一分,我心底那关乎“再见”的渺茫星火,便微弱地跳动一下——仿佛我的每一次付出,都是在为通往小蔡的道路,艰难地铺下一块砖石。深夜回到空寂的家中,玄关小蔡的拖鞋依旧静静摆放,那份沉重的思念,是这份“照顾”背后最隐秘的祭坛。

然而,市场的寒冬比预想中更凛冽刺骨。行业的内卷如同绞索,越收越紧。她工作室账面上的赤字触目惊心,像一张无声嘲讽的血盆大口。成本?远未收回。她眼底那簇好不容易燃起的火苗,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迅速黯淡、飘摇,即将熄灭。我看着她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对着惨白的电脑屏幕发呆,单薄的背影在暮色中缩成小小一团,充满了无言的绝望。

那个决定,几乎没有经过大脑。深夜,我独自坐在自家客厅冰冷的地板上,只有手机屏幕幽幽的光照亮我紧绷的下颌。指尖在冰冷的银行APP上滑动、点击、确认。一笔足以掏空我所有周转余地、甚至可能危及这所房子根基的数字,从我几张信用卡的深渊里无声划出,悄然注入了她那个濒死的账户。屏幕的光映着我毫无血色的脸,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石膏像,映着墙上小蔡永恒的笑容。没有告别,没有解释。当清晨的阳光再次刺痛眼睛,只留下一条我发出的、简短到近乎冷酷的信息:“资金周转开了,安心。保重。”

分别后的夜晚,房子里的空气凝固成冰冷的冰块,比以往任何一个夜晚都更加沉重。我瘫在旧沙发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扶手上小蔡留下的、早已磨平的指甲划痕,胃里翻腾着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空洞和对未来的恐惧。就在这时,空气毫无征兆地开始波动、扭曲,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那个久违的、穿着青灰色长衫的身影,如同从凝固的时光中析出,悄无声息地再次站在了客厅那幅巨大的结婚照下方。昏黄的落地灯光在他身上投下虚幻的影子,与小蔡温柔的目光重叠。

他依旧沉默着,只是缓缓抬起手,枯瘦的食指隔空,轻轻点向我的左手手臂。

一点冰凉,如同深冬的雪粒,瞬间沁入皮肤,直抵骨髓。

紧接着,那被点中的地方,皮肤之下,骤然亮起!一点纯粹、温润、仿佛蕴含着星辰本源之力的金色光芒,毫无征兆地刺破了室内的昏暗。它稳定地散发着微光,像一颗被强行嵌入血肉的微型恒星,在手臂上形成一个清晰的光点烙印。那光芒并不炽烈,却带着一种神圣而沉重的质感,与我血脉相连。光芒流转间,仿佛将墙上小蔡的笑容也映亮了一瞬。

“第一个印记。” 使者的声音如同古寺寒钟,直接在灵魂深处震响,带着一种洞穿轮回的漠然,“集齐北斗七星之数,汝之所愿,方可得偿。”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身影连同那奇异的压迫感,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倏然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我猛地抬起手臂,死死盯着那一点嵌入皮肉的金色星芒。它在我微微颤抖的皮肤上静静燃烧,像一颗滚烫的眼泪,又像一道通往彼岸的、微弱的坐标。指尖抚过那光点,没有灼热,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深入骨髓的冰凉,顺着血脉,一路蔓延到心脏深处,与这所房子无处不在的回忆一起,冰冷地沉淀下来。

房子死寂一片。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手臂上的星点,是这冰冷囚笼里唯一的光源。我蜷缩起身体,将额头抵在那烙印之上。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无声地洇湿了衣袖。那光,映着泪水,碎成一片迷离的金雾,也映照着这所空荡房子每一个角落里,小蔡留下的、无处不在的痕迹。

小蔡……这微弱的光,真的是通向你的路标吗?而为了点亮这“七星”,我究竟还要付出多少颗破碎的心,多少无声的夜?甚至……这所承载着我们所有回忆的房子?这冰冷星痕所标记的,究竟是救赎的起点,还是另一场以爱为名、却注定要押上一切包括归处的、更加绝望的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