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已经下了三天。我蜷缩在沙发里,看着手臂上三颗幽蓝的星痕在黑暗中明灭。自从那个神秘使者告诉我收集七颗星痕就能复活小菜,这三颗星星就是我活着的全部意义。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母亲的消息跳出来:"小川,妈包了荠菜馄饨,冻在你冰箱最下层了。"时间是凌晨四点十七分。
我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突然意识到什么,立刻拨通了电话。
"喂?"母亲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喘息,背景音里是父亲压抑的咳嗽。
"妈,你们怎么起这么早?"
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母亲在匆忙掩饰什么。"年纪大了睡不着,"她笑着说,但尾音突然变成一声抽气,"你、你吃饭了吗?"
"我现在过来。"
"不用!"母亲的声音突然拔高,然后又软下来,"你工作忙...我和你爸都好..."
但电话那头传来"砰"的一声闷响,接着是父亲沙哑的惊呼:"老太婆!"
我冲进雨里,雨水像冰冷的针扎在脸上。三年来第一次,那些为了收集星痕而做的善事突然变得如此可笑。我救了陌生人,却让自己的父母在深夜独自承受病痛。
老房子的钥匙在锁孔里转动时,我听到里面传来慌乱的脚步声和抽屉关闭的声响。
门开的一瞬,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母亲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又展平的宣纸,嘴角却硬扯出一个笑容。她身后,父亲正匆忙地把什么东西塞进沙发垫下面。
"妈!"我上前一步接住她摇晃的身体。隔着单薄的棉布睡衣,我能清晰地数清她后背每一节凸起的脊椎。这个曾经能背着我走三里地去医院的女人,现在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厨房抽屉里,散乱的药瓶下压着一本病历。我翻开时,一张CT报告单飘落在地——"肺部多发结节,考虑转移瘤可能"。患者签名处,父亲歪歪扭扭的字迹旁边,有被水渍晕开的痕迹。
"别看那个..."父亲不知何时站在了厨房门口,他佝偻着腰,右手死死按着左胸,"你妈...你妈就是太担心我..."
话音未落,父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转身想避开,却咳出一口鲜红的血,溅在洗得发白的围裙上。我看着他手忙脚乱地用围裙擦地,那些血渍在浅蓝色布料上晕开,像极了冬日窗上的冰花。
那天晚上,我执意留下。躺在儿时的床上,墙上的身高刻度还停留在初中毕业那年。半夜,我被一阵压抑的呻吟惊醒。循着声音来到父母卧室门外,透过门缝,我看到母亲正用热毛巾给父亲敷背,父亲蜷缩成胎儿的姿势,每次呼吸都带着可怕的哮鸣音。
"明天...明天得去买更厚的窗帘..."母亲小声说,"小川睡觉浅,别让他听见..."
"药...再加点量..."父亲的声音断断续续,"起码...起码撑到他好起来..."
我退回黑暗里,心脏疼得像被撕成两半。原来他们以为我手臂上的星痕是自残的伤痕。原来在我看不见的每个夜晚,他们都在用自己破败的身体作盾牌,保护他们三十岁儿子破碎的心。
第二天清晨,当我宣布要搬回来住时,母亲正在煎蛋。她举着锅铲的手停在半空,油星溅到手背上都没察觉。
"不行!"父亲突然拍桌而起,又因为动作太猛弯下腰咳嗽,"你...你有你自己的生活..."
"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我从母亲手里接过锅铲。碰到她手指的瞬间,那些厚茧和变形的关节让我喉咙发紧——那是常年给我织毛衣落下的风湿。
搬家那天,父亲拖着氧气瓶站在电梯口,每走三步就要停下来喘息。我看见他偷偷把带血的纸巾塞进裤袋,却笑着跟邻居炫耀:"我儿子...回来陪我们住..."
第一个月,我学会了辨认各种药片。白色的降压药,蓝色的强心剂,红色的止痛片。我买来分药盒,按早中晚分好,却发现父母经常偷偷减半剂量。"太贵了..."母亲摸着药片上凸起的字母,像在摸钻石,"省下来给你..."
第二个月,我在衣柜深处发现了母亲未完成的毛衣。那些五颜六色的线团下压着一件织到一半的灰色毛衣,领口刚收针。旁边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着我的尺寸变化,最新一页写着:"小川三十岁,肩膀宽了,要加针..."字迹有些颤抖,像是忍着疼痛写的。
第三个月,父亲已经下不了床了。我每天给他擦身时,都能数清他肋骨间的凹陷。某个深夜,他突然精神很好,拉着我的手讲我小时候的事。
"你三岁那年...发烧到四十度..."父亲的声音像破旧的风箱,"我背着你...跑了六家医院..."每说三个字,他就要停下来喘息半分钟,"你现在...背我试试..."
我弯下腰,轻易就把父亲抱了起来。他缩在我怀里,轻得像一捆枯枝。我们就这样在客厅里慢慢踱步,如同三十年前的反转。
"够高了..."父亲突然说,浑浊的眼里闪着光,"这样...就能看见北斗七星了..."
我抬头望向窗外。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模糊了夜空。但当我低头时,发现父亲正盯着我的手臂——那里的三颗星痕在黑暗中微微发亮。
冬至那天,母亲坚持要包饺子。她和面的手抖得厉害,面粉洒了一桌。我要帮忙,她却固执地摇头:"你爸最爱吃...我包的茴香馅..."
那些饺子奇形怪状地排列在案板上,有的破了皮,有的根本没捏紧。母亲包到第十七个时,突然捂住胸口倒了下去。我接住她时,感觉掌心里她的心跳像只垂死的小鸟。
急诊室的荧光灯下,母亲苍白的脸几乎与床单融为一体。医生委婉地表示心脏瓣膜已经衰竭到无法手术的程度。"如果...如果三年前就来..."医生的话像刀子插进我心里。
我握紧母亲的手,那上面还沾着面粉。我突然想起大学时每次放假回家,母亲手上总有新添的伤口——切菜的刀伤,烫伤的水泡,织毛衣的针眼。而她总说:"没事,不疼。"
父亲走的那天,雪下得很大。他挣扎着坐起来吃了半个母亲包的畸形饺子,突然笑了:"咸了..."然后就闭上了眼睛。心电监护仪上的波浪线变成直线时,雪花正轻轻敲打着窗户。我伸手想擦掉父亲嘴角的馅料,却发现那点油渍已经渗进了他苍老的皱纹里,成为他面容的一部分。
给他换寿衣时,我发现他胸口贴着一张我的百日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我儿百天,重七斤六两,哭声洪亮。"字迹已经模糊得几乎看不清了。
葬礼上,母亲穿着一身黑衣站在雪地里,瘦得像一支即将燃尽的蜡烛。她坚持不要搀扶,却在转身时轻声对我说:"等我走了...把我和你爸的骨灰...混在一起...下雪天...他气管不好..."
春节前夕,母亲在睡梦中离开了。我发现她时,她怀里抱着那件未完成的毛衣,脸上带着奇异的微笑。她的手指还保持着织毛衣的姿势,仿佛在另一个世界继续着这个未完成的任务。
整理遗物时,我在她枕头下发现一张字条:"小川,妈织不下去了...毛线在第三个抽屉...记得天冷加衣..."字条下面压着我的婴儿胎发,用红绳仔细地捆着。
葬礼后的第七天,我独自坐在父母空荡荡的卧室里。月光透过窗帘,照在床头柜的全家福上——那时我刚考上大学,父母站在我两侧,父亲的手搭在我肩上,母亲则偷偷拽着我的衣角,仿佛怕我飞走。
手臂突然传来熟悉的灼热感。我卷起袖子,看见第四颗星痕正缓缓浮现,与前三颗形成一个不完整的勺形。蓝白色的光芒照亮了床头柜抽屉的缝隙——那里露出一角病历,上面写着"患者已明确知情不告知家属"。
雨又下了起来。我站在窗前,看着雨水在玻璃上画出蜿蜒的痕迹。三十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夜,父亲背着我跑过六条街去急诊;二十年前,母亲在雨里等了我四小时,只为送一本我忘带的课本;而现在,再也没有人会在我淋雨时,递来一条干毛巾了。
我摸着那些微微凸起的星痕,突然泪如雨下。原来最痛的离别不是突如其来的噩耗,而是看着最爱的人一点一点被病痛蚕食,却还要对你强颜欢笑;最深的愧疚不是在父母离世后痛哭流涕,而是意识到他们连生病都在为你着想,而你却从未真正了解过他们的痛苦。
林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第四颗星痕的光芒渐渐暗下去,像一声叹息。窗外的北斗七星在云隙间若隐若现,我望着那四颗最亮的星,突然明白——有些爱,永远来不及回报;有些痛,永远无法愈合;而有些离别,不是为了让我们执着于挽回逝去的,而是为了教会我们珍惜眼前的。
父母用他们的离去,在我手臂上烙下了最痛也最珍贵的一颗星痕。这星痕不会发光,却永远在我心里闪烁——那是他们留给我的,最后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