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城,地下700米,A-1区,UERF首席科学实验室。
这里是整个地球联合抵抗阵线的大脑,也是维系着人类文明火种不灭的心脏。与前线“太行壁”那粗犷、压抑、充满硝烟味的风格截然不同,这里安静、明亮,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洁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恒定的、由高效循环系统带来的微甜臭氧味,混合着过热电路板的焦香和冷却液的化学气息。
然而,这份洁净与明亮之下,涌动着另一种形式的、同样令人窒息的紧张。
“不!不对!还是不对!”
一声压抑着怒火的低吼打破了实验室的宁静。苏婉猛地将手中的数据板摔在合金工作台上,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巨响。数据板的强化屏幕上,一条代表能量输出的曲线在达到峰值后,不是平稳维持,而是以一个灾难性的角度断崖式下跌,最终归于一条代表“零”的直线。
曲线的末端,闪烁着一个刺眼的红色汉字:“过载熔断”。
实验室里,十几名穿着同样白大褂的研究员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们敬畏地看着那个站在核心实验台前的女人。
苏婉,三十岁,UERF的首席科学家,““蚀能科技”理论的奠基人。一头利落的黑色长发在脑后扎成一个紧实的马尾,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她光洁的额前,却被她烦躁地用手背抹开,顺带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机油印。她身上那件本应洁白的科研大褂,袖口和前襟早已沾满了各种颜色的污渍,仿佛是一块记录着无数次失败实验的画布。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深邃的黑色瞳孔里,布满了细密的血丝,仿佛燃烧着两簇永不熄灭的火焰——一簇是探索未知的狂热,另一簇,则是被无情现实反复敲打后淬炼出的焦躁与疲惫。厚重的黑眼圈像是两道无法抹去的阴影,昭示着她已经不知道多少个日夜没有合过眼。
“第十七次了!”苏婉的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我们模拟了17种不同的能量引导模型,从‘超临界地热流体’到‘微型核聚变脉冲’,每一次都在最后0.3秒的阈值上崩溃!为什么?!”
她伸出右手,五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指向实验台中央那个被厚重铅化玻璃罩住的装置。装置的核心,是一块拳头大小、从“蚀壤”深处艰难提取出的、结构相对完整的黑紫色晶体。此刻,晶体表面的光泽黯淡,内部结构因为刚才的过载冲击,又多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蚀能晶体,”苏婉喃喃自语,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质问整个世界,“一种完美得近乎于‘神迹’的能量结构。稳定、高效,蕴含的能量密度远超我们目前掌握的任何技术。噬星虫用它来改造星球,而我们……我们连如何安全地‘点亮’它都做不到!”
一名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年纪稍长的副手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开口:“苏……苏首席,会不会是我们的基础理论错了?逆向解析‘蚀能’,也许从一开始就走不通。它的能量传导方式,似乎违背了我们已知的热力学定律。”
“理论没有错!”苏婉猛地回头,目光锐利如刀,“错的是我们的工具!我们的手段!我们就像一群想用石斧去解剖精密腕表的原始人!能量就在那里,规则就在那里,只是我们太笨,看不懂!”
她撑着工作台,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左腿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的刺痛感。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伸手用力按了按自己白大褂下的左侧大腿。
那不是血肉之躯。
十年前,灾变之初,她还是一名充满理想主义的年轻物理学家。在一场被称为“上海沦陷”的惨剧中,她所在的研究所被虫潮淹没。为了保护一批珍贵的科研数据,她被坍塌的建筑压断了左腿。当救援队找到她时,她的腿已经因为接触到初生的“蚀壤”而开始结晶化。
为了保命,她亲手设计了自己的义肢,并指导医生完成了这场截肢手术。那是一条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机械义肢,从大腿根部一直延伸到脚踝,内部集成了微型处理器、液压助力系统和独立的能源供应模块。它让她能重新站立,甚至奔跑,但每逢阴雨天,或是精神压力过大时,那被切断的神经末梢与冰冷机械的连接处,总会传来如同幻觉般的剧痛。
这疼痛,像一个永不沉默的警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人类失去了什么,以及她为何要站在这里。
她闭上眼,深呼吸,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和腿部的痛楚。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眼中的狂躁已经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
“老李,”她转向刚才说话的副手,“把第十七次实验的所有数据,同步到‘深蓝’超算系统,进行10的18次方级别的穷举模拟。重点分析熔断前最后10皮秒的能量溢出模型。我要知道,那些我们捕捉不到的能量,到底去了哪里。”
“是,苏首席。”老李如蒙大赦,立刻转身去操作终端。
“小张,”她又看向一个年轻的女研究员,“重新校准所有高敏传感器,精度再提高一个数量级。我不允许下一次实验,有任何设备层面的误差。”
“明白!”
“还有,”她的目光扫过全场,“所有人,休息十五分钟。去喝点水,或者注射一支提神剂。然后回来,我们从头再来。”
命令下达完毕,实验室里重新恢复了有条不紊的忙碌。苏婉拖着微微有些僵硬的左腿,走到实验室角落的一台大型终端前。屏幕上,正显示着UERF最高指挥部的加密通讯请求。
她点了接通,严博文总司令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苏,”严总司令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蚀能晶体’的研究,有进展吗?”
“没有,”苏婉的回答简单而直接,不带任何修饰,“准确地说,我们距离‘失败’又近了一步。刚才的实验,核心晶体结构损伤增加了0.8%。按这个速度,我们最多还有五次试错的机会。”
屏幕那头的严总司令沉默了片刻,花白的眉毛紧紧锁在一起。“前线的压力越来越大,‘太行壁’的能源储备已经跌破了警戒线。如果我们不能在两个月内拿出可行的能源替代方案,高层……可能会启动‘火种计划’的预案。”
“‘火种计划’?”苏婉嗤笑一声,笑容里充满了嘲讽,“把几千个所谓的‘精英’冷冻起来,塞进一艘连太阳系都飞不出去的破船里,指望他们在几百年后重新开创文明?总司令,你我都清楚,那不叫希望,那叫逃跑。那是承认我们输了。”
“我也不想,苏婉。但现实是,我们快撑不住了。”总司令的语气里透出一丝罕见的疲惫,“除非……有奇迹发生。”
“奇迹?”苏婉的眼神变得幽深,“我从不相信奇迹。我只相信数据、公式和可被验证的物理法则。给我足够的时间和资源,我能把‘蚀能’变成驱动我们城市的新太阳。但现在,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通讯结束,苏婉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她抬头,看着实验室穹顶那模拟着蓝天白云的全息投影,眼中却没有一丝向往。她知道,那片“蓝天”之外,是无尽的灰色,是正在吞噬一切的绝望。
她从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了一小块用锡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那是她用自己最高级别的科学家权限,从全球物资调度官阿米娜那里“勒索”来的奢侈品——一小块灾变前生产的、纯度高达75%的黑巧克力。
这是她用来对抗精神极限的最后手段。
她小心翼翼地剥开锡纸,那浓郁而微苦的香气,像一把来自旧时光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尘封的味觉记忆。她掰下一小角,放入口中,任由那丝滑的苦与甜在舌尖融化,短暂地麻痹着疲惫的神经。
就在这时,副手老李快步走了过来,脸色凝重。
“苏首席,‘深蓝’的初步模拟结果出来了。”
苏婉将剩下的巧克力重新包好,塞回口袋,仿佛刚才片刻的享受从未发生过。她的表情再次恢复了冰冷的理性。“说。”
“结果……很不乐观。”老李将一块数据板递给她,“‘深蓝’推演了所有可能的能量引导路径,结论是,以我们现有的材料科学和能量控制技术,无论采用何种方案,强行激活‘蚀能晶体’的成功率都低于……0.001%。而一旦失败,99.8%的可能性会导致不可控的能量大爆炸,其威力足以将整个A-1区从地底抹去。”
苏婉看着数据板上那冰冷的数字,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那0.001%的成功可能呢?”她追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甘。
“那需要一种我们目前无法理解的‘稳定介质’。”老李指着屏幕上的一段被高亮标记的理论模型,“‘深蓝’的推论是,‘蚀能’本身并非无序,而是遵循着一种更高维度的秩序。噬星虫体内必然存在某种生物或亚原子级别的‘协调器’,能够完美地中和‘蚀能’的狂暴,并引导其稳定输出。我们的技术,恰恰缺少了这个最关键的‘钥匙’。”
“钥匙……”苏婉咀嚼着这个词,眼神变得悠远而深邃。她看向实验台中央那块静静躺着的黑紫色晶体,它就像一个锁住了无穷力量的魔盒,而人类,却连它的锁孔都找不到。
“继续研究这个‘稳定介质’的理论模型。”苏婉下达了新的指令,语气平静得可怕,“将所有资源向这个方向倾斜。就算要把整个物理学大厦推倒重建,我也要知道,这把‘钥匙’到底是什么样子!”
“是!”老李领命而去。
苏婉独自一人,重新走回那面冰冷的墙壁。她没有再去看穹顶的假蓝天,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墙上挂着的一副巨大的华夏战区地图。地图上,代表人类控制区的绿色光点,已经被大片代表“蚀壤”的紫色区域挤压得只剩下零星几个,其中“希望城”和“太行壁”是最大、也最岌岌可危的两点。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太行壁”的标识。她能想象到,此刻,秦风和他的士兵们,正在那片土地上用生命和钢铁铸就防线。而她,这个被誉为UERF最强大脑的首席科学家,却只能在安全的地下,一次又一次地品尝失败的苦涩。
她忽然觉得,口中残留的巧克力余味,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苦涩。
甜味是奢侈的,是属于过去的。在这个时代,只有冰冷的现实,和那把永远也找不到的“钥匙”。
她缓缓闭上眼,将所有的疲惫、不甘与焦虑都深深地埋进心底。当她再次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无波的古井。
“通知所有人,”她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讯系统,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实验室,“休息结束。准备第十八次实验方案论证。这一次,我们从量子泡沫理论开始。”
无论希望多么渺茫,希望城的脉搏,都必须继续跳动下去。因为一旦它停止,那么地面上的一切抗争,都将失去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