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月,躲好,千万不要出来。”

五岁的夜神月被母亲推进佛龛下的暗格,樟木的寒气瞬间渗入单薄的睡衣。

透过雕花的缝隙,他看见母亲雪白的襦袢上绽开刺目的红。

“不要,母亲,别走!”月拼命伸出小手,却只抓住一缕飘落的发丝。

母亲最后回望的那一眼,在月光下凝成永恒:唇角带笑,眼中含泪,发间那支簪子在奔跑中坠地,碎成两半。

宅院里传来木柱断裂的轰响。

月蜷缩在黑暗里,数着母亲渐行渐远的木屐声——十九步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有某种粘稠液体滴落庭石的声响,像坏掉的更漏。

当父亲夜神宗太郎带着猎鬼人赶到时,满月正悬在中天。

十几名穿着羽织的剑士清理庭院。

礼堂拉门大敞,月光像探照灯般打在中央,幼小的月抱着母亲冰冷的躯体。

宗太郎跪地抱紧儿子的瞬间,孩子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五年前的那个雨天,是夜神月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

母亲下葬后的第七天,月独自蜷缩在佛堂角落,任凭冰冷的雨水拍打纸门。

他死死拿着母亲最后留下的簪子。

父亲又出门了,偌大的宅邸只剩下他和几个不敢靠近的仆人。

“月少爷,至少喝口水吧...”老仆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又很快消失。

夜神宗太郎站在走廊阴影处,看着儿子将额头抵在母亲牌位上,瘦小的肩膀不再颤抖,只剩下一种可怕的平静。

“我必须做出决定了。”宗太郎对着空气低语,手中的信纸捏出褶皱。

......

几个月后。

山路上飘落的樱花瓣粘在月凌乱的刘海上。

宗太郎蹲下身,粗糙的手指拂过孩子苍白的脸颊。

“蝴蝶先生是父亲最好的朋友,”他刻意放柔了声音,“他家有两个女儿,会是你很好的玩伴。”

月沉默地点头,目光越过父亲肩头,落在远处山坡那棵盛放的樱花树上。

粉白的花瓣在风中打着旋,与记忆中母亲撒向空中的纸屑重叠在一起。他下意识按住胸口——那枚染血的铜钱就缝在内衬里,紧贴着心跳的位置。

“记住,”宗太郎突然抓住儿子的肩膀,

“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保护好蝴蝶家的姐妹。”

“这是夜神家的责任。”

月眨了眨眼睛。

父亲从未用这种语气说过话,仿佛在交代某种比生命更重要的使命。

蝴蝶家的宅邸比月想象中要大得多。

穿过爬满紫藤花的门廊,空气中弥漫着药草与花香的混合气息。

夜神月躲在父亲身后,听见木门滑开的声响,然后是成年人的寒暄。

“你就是夜神月吗?比想象中要小呢。”一个温柔的女声传来。

月从父亲腿边偷偷望去,看见一位穿着淡紫色和服的美丽妇人正对着他微笑。

她有着罕见的紫色眼眸,眼角微微下垂,给人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香奈惠!忍!快过来见客人。”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月还没反应过来,两个小小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口。

跑在前面的女孩看起来比他大一两岁,粉色和服的袖口绣着精致的蝴蝶图案,长发间别着一枚银光闪闪的发饰。

她身后跟着一个更小的女孩,栗色马尾辫随着跑动欢快地跳跃,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兴奋。

“父亲,这就是您说的客人吗?”年长的女孩停下脚步,礼貌地行礼。

“我是蝴蝶香奈惠,今年七岁。”

“我是蝴蝶忍!四岁!”年幼的女孩迫不及待地自我介绍,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月。

“你的眼睛好漂亮,像晚上的天空!”

月往父亲身后缩了缩,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

这些热情对他来说太过陌生,太过刺眼。

自从母亲去世后,他就把自己封闭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月,打招呼。”父亲轻轻推了推他的后背。

月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他看见香奈惠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然后她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她解下自己发间的蝴蝶发饰,蹲下身平视着月的眼睛。

“这是妈妈给我的护身符,”她轻声说,将发饰放在掌心递到月面前,“据说能带来好运,月君要不要摸摸看?”

阳光穿过发饰镂空的翅膀,在香奈惠掌心投下细碎的光斑。

月被那光芒吸引,不自觉地伸出手指。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金属表面的瞬间,忍突然挤了过来。

“我也要摸!姐姐偏心!”她嚷嚷着,小手已经抓住了发饰的另一端。

“忍,要有礼貌。”香奈惠责备道,但语气里没有真正的怒意。

三个孩子的手指在发饰上意外相触。

月像被烫到一般缩回手,却听见忍咯咯笑了起来:“月君的手好冰!像冬天的溪水!”

不知为何,这句简单的评价让月的眼眶突然发热。

他想起母亲曾经也说过类似的话,总爱把他冰凉的小手捂在自己温暖的掌心里。

“月君喜欢樱花吗?”香奈惠突然问道,指向庭院中那棵巨大的樱花树,“妈妈说每片花瓣都承载着一个愿望。”

月终于抬起头,第一次完整地看向香奈惠的脸。

她粉色的眼眸里没有怜悯,只有真诚的好奇与友善。这种平等的对待让月心中的坚冰出现了一丝裂缝。

“我...我可以去看吗?”月小声问道。

“当然可以!”忍一把拉住他的手,“我带你去!我知道最好的位置!”

月的第一反应是挣脱,但忍的掌心出乎意料的温暖,像一团小小的火焰。

他被这股力量牵引着,不由自主地迈出了脚步。

身后,他听见父亲和蝴蝶先生发出欣慰的轻笑。

樱花树下铺着一层粉白的地毯。

忍松开月的手,欢快地转着圈,花瓣随着她的动作飞舞起来。

香奈惠则安静地坐在树根处,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月加入。

“月君,”等月坐下后,香奈惠轻声说,“妈妈说,悲伤的时候,樱花会听我们说话。”

月的胸口突然一阵刺痛。

他低下头,看见一片完整的花瓣落在膝盖上,边缘微微卷曲,像是母亲临终前颤抖的嘴唇。

“我妈妈...不在了。”这句话脱口而出,三个月来,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母亲的事。

忍停止了旋转,睁大眼睛看着月。

香奈惠则轻轻握住了月的手,没有说那些无用的安慰话,只是静静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她...她是为了保护我...”月的声音哽咽了,那些被压抑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漆黑的夜晚,刺耳的尖叫,母亲将他推入壁橱时决绝的眼神,还有从门缝中看到的、滴落在地板上的鲜血...

“滴答,滴答。”

一滴泪水砸在花瓣上。

香奈惠突然将月的头按在自己肩上,像母亲曾经做过的那样轻轻抚摸他的后背。

“哭出来没关系,”她小声说,“我和忍会陪着你。”

忍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用她小小的手臂环抱住月的肩膀。

“我把我最喜欢的糖果分给你,”她宣布,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已经有些融化的金平糖,“是草莓味的哦!”

月透过泪眼看到忍脸上认真的表情,突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温暖。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糖果,放进嘴里。

甜味在舌尖扩散的瞬间,某种冰冻已久的东西开始在他心中融化。

“谢谢。”月轻声说,声音几乎被风吹散,但香奈惠听到了,她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

“月君笑起来一定很好看,”她说,“等你想笑的时候,一定要让我们看看。”

三个孩子就这样坐在樱花树下,看着花瓣一片片飘落。

忍开始讲述她昨天在院子里发现的甲虫,香奈惠时不时补充细节,而月则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或摇头回应她们的问题。

远处,大人们站在走廊上观察着这一幕。

“真是奇迹,”蝴蝶夫人轻声说,“那孩子三个月没开口了。”

夜神宗太郎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香奈惠小姐...有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智慧。”

“那孩子从小就敏感,”蝴蝶先生叹息道,“她能感知他人的痛苦,就像蝴蝶能预知风暴。”

“这样温柔的孩子...”宗太郎的声音低沉下去,“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

蝴蝶先生拍了拍老友的肩膀:“所以我们才要更努力地战斗,不是吗?为了给孩子们创造一个不需要握刀的未来。”

庭院中,忍突然跳起来,指着天空:“快看!那只蝴蝶!”

一只蓝黑相间的凤蝶翩跹飞过,在三个孩子头顶盘旋了一圈,最后停在最低的树枝上。香奈惠屏住呼吸,轻轻拉了拉月的袖子。

“妈妈说,当特别重要的相遇发生时,蝴蝶会来见证。”她小声解释。

月仰头看着那只蝴蝶,阳光透过它半透明的翅膀,在地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不知为何,他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月,要好好活下去...要找到值得守护的人...”

“月君,”香奈惠突然说,从发间取下另一枚小小的蝴蝶发夹,“这个送给你。”

夜神月惊讶地看着掌心中那枚蓝色的发夹,翅膀上点缀着细小的银色斑点。

“这样我们就是一样的了!”忍兴奋地说,展示着自己发间同款的紫色发夹。

“等月君想说话的时候,”香奈惠认真地说,“可以对着它说。蝴蝶会把你的话带到天上,带给重要的人。”

夜神月的眼眶再次湿润了。

他望着眼前两个女孩——香奈惠温柔似春日的阳光,忍活泼如跳动的火焰。

他突然觉得,自己原本黑暗的世界里,似乎被照进了两道光。

香奈惠突然倾身向前,在月的脸颊上轻轻一吻:“约定好了,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月愣住了,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

片刻后,他做了一个连自己都没想到的动作——他伸出小指,勾住了香奈惠和忍的手指。

“约定好了。”

他小声说,嘴角微微上扬——这是三个月来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樱花树沙沙作响,仿佛在见证这个稚嫩而庄重的誓言。

那只凤蝶振翅飞起,在三人的头顶盘旋一周后,向着湛蓝的天空飞去,渐渐消失在耀眼的光芒中。

远处,夜神宗太郎看着儿子脸上久违的笑容,握紧了拳头。

从今天起,月的生命中将不再只有仇恨与悲伤,还有这两个如樱花般美好的女孩带来的光明与温暖。

而这,正是已故的妻子最希望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