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雨丝斜斜地敲打着窗玻璃,发出细密的、令人心烦的声响。

易瑶握着画笔的手悬在半空,画布上未完成的色彩仿佛晕染开来,将她拖入一片混沌……

记忆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瞬间将她卷回了那个同样潮湿、憋闷得令人窒息的夜晚……

老旧的筒子楼,凌晨两点。空气黏腻得如同凝固的糖浆。易瑶像只受惊的小兽,紧紧缩在自己小屋的门板后面。薄薄的木门,脆弱得如同纸糊,根本挡不住客厅里席卷而来的风暴。

“这个月钱呢?!”父亲的咆哮声让易瑶发抖,接着是“哗啦!”一声脆响,是碗碎在地上的声音。

“你连钱都管不明白!钱到底花哪儿去了?”父亲的皮鞋踩过地上的碎片。

母亲微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像溺水者最后的挣扎,却半句也解释不清。

父亲猛地掀翻了面前的茶几!“哗啦!”一堆杂物,还有易瑶的作业本,散落一地。易瑶靠在墙上,冰冷的触感让她一个激灵。她再也忍不住,顺着上滑落蹲在地上。

“呜呜呜……”客厅里,母亲突然放声大哭,身体缩成一团,像要把自己藏起来。

父亲的咆哮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比之前的吵闹更令人窒息。易瑶颤抖着,从狭窄的门缝里望出去。刺眼的灯光下,翻倒的茶几旁,散落着几张更刺眼的单子——电费催缴单猩红的印章,水费欠费通知冰冷的数字……还有一张,边缘已经泛黄卷曲的X光片——那是妈妈去年查出来腰椎间盘突出,疼得直不起腰,却一直拖着没舍得去治的证明。

片刻后,是父亲沉重的脚步声,接着是巨大的、仿佛要震碎一切的关门声……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声,和着母亲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在这个死寂的深夜里,像一张无形的网,紧紧裹住了两个破碎不堪的人。

易瑶看着客厅里那满地的狼藉——碎裂的碗碟、散落的杂物、被踩脏的作业本、刺眼的账单……这哪里还是个“家”?

分明是一艘在狂风暴雨中剧烈摇晃、随时会散架沉没的破船。

而她和妈妈,是船上仅存的、伤痕累累的乘客,只能在这绝望的汪洋中,瑟瑟发抖地互相依偎,汲取一点点可怜的温暖。

雨停了,天却并未放晴。 生活的阴霾如同跗骨之蛆,从未真正散去。几天后,那个令人窒息的下午来了。

易瑶低着头,跟在妈妈身后,一步步踩过黏糊糊的水泥台阶。每上一层楼,她的心就往下沉一分,脚步也愈发沉重。

终于停在三楼那扇防盗门前,妈妈抬起手要敲门,又犹豫地放下,在裤子上,蹭了蹭手心里的汗。

“叩、叩、叩……”易瑶下意识地往妈妈身后缩了缩,门内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接着门开了条缝,露出舅舅半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哟,稀客。”舅舅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母女俩脚上沾着泥水的旧布鞋,最终停留在妈妈局促不安的脸上。

门彻底打开,一股浓郁的红烧肉混合着空调冷气的香味猛地扑出来,她死死盯着门口擦得锃亮、印着俗气金色花纹的真皮拖鞋。

妈妈站在门口,没有进去的意思,只是微微向前倾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平稳:“大柱,打扰了。家里最近实在周转不开,你看……能不能再帮我们周转一下?之前的钱,我们一直记着,孩子爸那边……我们也在想办法。”

她没有提父亲赌博,也没有哭诉,只是陈述着困境,眼神坦然地迎向表姐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却没有低到尘埃里的卑微。

舅舅倚着门框,眼神在妈妈脸上扫了扫,又瞥了一眼局促的易瑶,语气带着点不耐烦和早已料到的了然:“又来借钱?上个月那两千还没影呢。你们家这窟窿,什么时候是个头?”他身后传来舅妈哄孩子的声音和动画片的音乐,更衬得门外的气氛凝滞。

妈妈的的声音依然维持着平稳:“我知道,给你们添麻烦了。这次实在是没办法了,孩子上学不能耽误。我们尽快还,我明天就去找份零工……”

“找零工?”舅舅打断她,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能挣几个钱?够还债还是够交学费?”

易瑶看到妈妈她没有反驳,也没有乞求,只是沉默着,仿佛在用全身力气承受这难堪的羞辱。

舅舅似乎很满意这沉默带来的掌控感,他转身从玄关的鞋柜上拿起那个硬皮账本,随意地翻着,纸张发出哗啦的声响。

“喏,账都在这儿呢,白纸黑字。要借也行,先把之前的清了?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对吧?” 他把“亲兄弟”三个字咬得很重,带着一种虚伪的强调。

楼道里的声控灯,恰在这时熄灭了。短暂的黑暗中,易瑶听到妈妈沉重的呼吸声,还有自己心跳。

灯再次亮起时,妈妈已经松开了紧握的拳。她从裤袋里掏出一个洗得发白的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卷了边的钞票——几张十块、二十块的,还有一些零散的硬币。她把钱递过去,语气平静得近乎麻木:“这是三百二,先还一部分。”

表姐夫瞥了一眼那叠零钱,并没有伸手去接:“三百二?姐,你逗我呢?这点钱够干什么?连零头都不够!”

舅舅瞥了一眼那叠皱巴巴的零钱,嘴角向下撇了撇,并没有伸手去接,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三百二?姐,你逗我呢?这点钱够干什么?连零头都不够!塞牙缝都不够!” 他“啪”地一声合上账本,声音带着刻意的夸张和居高临下的“教诲”,“不是我说你们,做人得有点骨气!有点志气!总这样拆东墙补西墙,靠亲戚接济过日子,也不是个办法吧?让街坊邻居知道了,多难听!脊梁骨都要被人戳穿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决绝在她小小的身体里炸开!

她再也无法忍受妈妈在这个所谓的“亲人”面前,被这样一点点剥掉尊严,踩进泥里!她猛地弯腰,用尽全身力气抓住妈妈冰冷、布满老茧的手,把她从冰冷的地上拽了起来!

“妈,我们回家。”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冰块砸在瓷砖上,清晰、冰冷、不容置疑。她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门内那对夫妻的表情,拉着还在抽泣、浑身发软的母亲,转身就走。

下楼梯的时候,妈妈还在不停地用手背抹着眼泪,肩膀一抽一抽的。易瑶紧紧搀扶着妈妈冰凉的手臂,另一只手抓住扶手,一步一步,沉重地往下走。楼梯台阶上那些暗红色的、不知是铁锈还是什么的污渍,在她模糊的视线里扭曲变形。

她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课本里那句冰冷的“贫贱夫妻百事哀”,此刻它不再是一句遥远的古文,而是血淋淋的现实写照。

走到转角处,声控灯随着她们沉重的脚步声,迟钝地亮起。

昏黄、吝啬的光线,像聚光灯一样,清晰地打在妈妈低垂的鬓角——那里,不知何时,又悄然添了几缕刺眼、冰冷的白发,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绝望的银光。

易瑶猛地一颤,画笔“啪嗒”一声掉落在画板上,溅开一小片刺目的红,像凝固的血。冰冷的墙壁、刺耳的碎裂声、母亲绝望的哭泣、舅舅轻蔑的眼神、那叠皱巴巴的零钱、还有那句“骨气”的嘲讽……回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渣,在她脑海里疯狂搅动、切割。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窗外的雨声仿佛瞬间放大了无数倍,变成了记忆中那个夜晚无休止的呜咽。

易瑶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握紧了拳头!

总有一天!我一定要带妈妈离开这个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