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苏晚的巴黎生活,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拉开了序幕。
她的工作是最基础的、也是最被轻视的:将堆积如山的各种面料按种类、成分、克重分门别类,贴上标签;清洗和维护大师们使用的各种昂贵而娇气的工具;为一场场时装秀的准备跑腿送文件、买咖啡;甚至还要负责打扫工作台和清理废料。她住在没有电梯的六楼公寓,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挤着气味复杂的地铁穿过大半个城市,深夜才能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冰冷的住处。语言是最大的障碍,她只能靠着手机翻译和连比划划与人沟通,闹出不少笑话,也受了不少白眼。
工作室里的其他学徒,要么是来自欧洲古老工艺世家的传人,要么是顶尖设计学院毕业的优等生,他们有着天生的优越感和强烈的排外心理。苏晚这个“东方来的、靠关系塞进来的神秘人物”,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被孤立和暗中排挤的对象。她的认真被嘲笑为“死板”,她的沉默被解读为“孤傲”,她偶尔因语言不通造成的误解,则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笑料。有人会“不小心”把最难整理的面料堆分配给她,或者在她清洗工具时故意挑剔。
最初的几个月,是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她常常在深夜回到公寓后,累得连澡都懒得洗,就直接瘫倒在地板上,望着陌生的天花板,问自己:这一切值得吗?放弃国内虽然痛苦但至少熟悉的一切,来这里承受这种近乎羞辱的磨砺?
但每当她想放弃的时候,眼前就会浮现出苏莹站在领奖台上的得意笑容,浮现出网络上那些恶毒的嘲讽,浮现出勒菲弗先生那双似乎能看透一切、却又给予她一丝机会的眼睛。不甘和愤怒,成了支撑她走下去的最大动力。
她不再试图融入那个小团体,也不再在意那些异样的目光。她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学习和观察中。像一块掉进海里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一切能接触到的知识。她默默记下大师们处理特殊面料的独门技巧,研究顶级时装复杂的内部构造,学习欧洲时尚产业百年积淀下来的美学体系和运作规则。她省吃俭用,将大部分微薄的津贴用来购买艺术书籍和参观博物馆,恶补艺术史和美学理论。
她开始在下班后,重新拿起笔。但这一次,她的设计不再是“星穹之轨”那种充满浪漫想象的唯美风格。痛苦、背叛、挣扎、孤独,这些刻骨的经历,如同岩浆般注入她的笔端。她的画风开始发生剧烈的蜕变,变得 darker, 更加强硬,充满了解构与重塑的力量。她开始尝试将东方的留白意境与西方的立体剪裁相结合,用破碎的线条、不对称的结构、甚至是一些非常规的材料(如金属网、破碎的陶瓷片),来表达内心复杂的情感世界。她画得很快,很投入,仿佛要将过去几年压抑的所有情绪都宣泄出来。
她常常在工作室所有人都离开后,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工坊里,对着人台一遍遍地修改、调整自己的习作。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陪伴她的只有缝纫机的嗡鸣和窗外巴黎永不眠息的夜声。
勒菲弗偶尔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工坊门口,静静地看她工作,从不打扰,也从不点评。但苏晚能感觉到那双锐利的眼睛在审视着她的一切。有时,第二天,她会发现自己的工作台上多了一本绝版的工艺书籍,或者一块极其珍贵罕见的面料样本。这种无声的认可,比任何言语都更让她感到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