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蝉鸣的喧嚣终于在九月的末尾偃旗息鼓,取而代之的是操场上传来的、带着金属摩擦声的广播体操旋律。初中的第一个学期仿佛才刚翻开扉页,期中考试那点紧张的气氛还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就弥漫起一股更热烈、更躁动的气息——运动会要来了。

九月的阳光依然带着夏末的余威,慷慨地泼洒在崭新的塑胶跑道上,蒸腾起一股独特的橡胶气味。教室里的风扇依旧不知疲倦地转着,却吹不散少年们因兴奋而升温的血液。报名表在课桌间传阅,像点燃引信的鞭炮,所到之处便是一阵小小的骚动和议论。

“陆南风,你报什么?”前桌的男生扭过头,脸上是跃跃欲试的光。

我盯着报名表,目光在“100米”、“跳远”、“铅球”等字眼上逡巡,最后落在角落的“两人三足”上。心里某个角落轻轻动了一下,一个念头像小气泡一样冒了出来,随即又被自己按了下去。太刻意了吧?会被笑话的。

“还没想好……”我含糊地应着,眼角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第三排。夏柠正和同桌凑在一起,对着报名表指指点点,马尾辫随着讨论的节奏轻轻晃动。

“夏柠,你报什么?”她的同桌大声问。

“嗯……广播操集体项目肯定要上的,”夏柠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然后……接力赛?或者跳高?感觉跳高挺有意思的!”她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一下过杆的动作,带着点小女生的娇憨。阳光穿过窗户,在她浅绿色的运动服袖口跳跃。

广播操比赛是运动会的前奏,每个班都卯足了劲排练。体育课变成了集体操练时间,口令声在空旷的操场上回荡。我们班被安排在操场东侧的树荫下练习,斑驳的光影在每个人身上游移。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伸展运动,预备——起!”

体育委员喊得声嘶力竭。夏柠站在女生队列的前排,动作标准又带着点她自己特有的柔韧感。可就在一次“扩胸运动”转“踢腿运动”的衔接处,她忽然卡壳了。本该是左腿向后踢,她慌乱间却抬起了右腿,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像个被绊倒的小鹿般踉跄了一下,差点撞到旁边的女生。

“噗……”队伍里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低笑。

夏柠的脸颊“唰”地飞上两朵红云,一直蔓延到耳根。她迅速站稳,低着头,试图跟上节奏,但动作明显僵硬了许多,带着点负气的笨拙。

“那个……夏柠同学,”体育委员也憋着笑,“是左腿,左腿向后。”

“知道了!”她闷闷地应了一声,头垂得更低了。我看见她小巧的耳垂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休息间隙,她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树荫下的台阶上,下巴抵着膝盖,手里无意识地揪着一根枯草。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也照亮了她脸上残留的窘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喂,”我走过去,挨着她坐下,故意用轻松的语气,“刚才那个‘顺拐’,挺有创意的啊。”

她猛地抬起头,瞪了我一眼,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陆南风!你再说!”

“好好好,不说。”我举手投降,递过去一瓶刚从小卖部买来的冰水,“喝口水,降降温?脸都红成小番茄了。”

她接过水,冰凉的瓶身贴了贴滚烫的脸颊,小声嘟囔:“丢死人了……”

“这有什么,”我拧开自己那瓶,灌了一口,“你忘了小学那次儿童节,我顶着半张墙灰上台唱歌都没觉得丢人。广播操而已,大家笑过就忘了。”我努力模仿她当时看着自己“杰作”时傻笑的样子。

夏柠愣了一下,随即“噗嗤”笑了出来,眼里那点阴霾终于散开,露出熟悉的光亮:“你还敢提那个!不过……”她歪着头看我,马尾辫滑到肩侧,“好像也是哦。跟你比,我这确实不算什么。”

“喂喂喂,重点是这个吗?”我作势要去抢她的水。

她笑着躲开,气氛重新变得轻松起来。

最终,我鬼使神差地在“两人三足”那一栏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在搭档的空格里,笔尖悬停了许久,才像是做贼一样,飞快地填上了“夏柠”两个字。交表时,心跳得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目光躲闪着不敢看体育委员探究的眼神。

“哟,搭档夏柠啊?”体育委员果然挑了挑眉,语气促狭。

“嗯……就近,方便练习。”我胡乱找了个借口,感觉脸上也开始发烫。幸好,他没再追问。

夏柠那边倒是很平静,只是后来有一次课间,她递给我一根红领巾时随口说了句:“练习的时候用这个绑腿吧,结实。”仿佛这只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运动会开幕那天,秋阳高照,天蓝得没有一丝杂质。操场上彩旗招展,喇叭里播放着激昂的进行曲,空气里充满了汗水的咸味、塑胶跑道的热烘烘气息和少年人无处安放的精力。

广播操比赛在上午进行。我们班穿着统一的蓝白校服,在主席台前站定。当熟悉的音乐响起,我看到前排的夏柠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她的动作不再僵硬,反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专注和流畅。每一次伸展、跳跃、转身都精准到位,阳光勾勒出她纤细却充满力量感的轮廓。那点小小的失误早已被淹没在整齐划一的集体动作中,她像一棵小白杨,在秋风中舒展着枝叶,闪闪发光。最终,我们班意外地拿了个二等奖。夏柠走下场地时,额头沁着细密的汗珠,眼睛亮得惊人,嘴角是抑制不住的笑意,冲我比了个小小的胜利手势。

下午的重头戏是趣味项目“两人三足”。检录处人头攒动,我和夏柠被分到了靠后的组。等待的间隙,气氛莫名有些微妙。我们并排坐在跑道边的草坪上,阳光暖融融地晒着背。夏柠低着头,认真地用那根红领巾把我和她的脚踝并排绑在一起。她的手指偶尔会碰到我的小腿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心神不宁的电流感。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阳光和洗衣粉的清新气息,比跑道蒸腾的热气更清晰地萦绕在鼻端。

“绑紧点,不然容易摔。”她一边说,一边用力打了个结,勒得我脚踝有点发疼,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嗯。”我应着,声音有点干涩。试着站起来,身体因为平衡被打破而摇晃了一下,手臂下意识地寻找支撑,正好碰到了她的肩膀。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能感觉到她肩胛骨的轮廓和微微的温热。她似乎也僵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先试试走几步?”她提议,声音听起来还算镇定。

“好。”我咽了口唾沫。

“一二,一二……”我们小声喊着号子,试探着迈步。起初几步磕磕绊绊,像两只笨拙的企鹅,身体不可避免地紧紧挨在一起又分开。她的头发偶尔会扫过我的手臂,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每一次迈步,被绑在一起的脚踝都能清晰感受到对方动作的牵引和力量。每一次身体的碰撞,都像投入心湖的小石子,漾开一圈圈隐秘的涟漪。

“默契!注意默契!”体育委员在旁边大喊。

夏柠侧过头看我,额角有汗珠滑落:“听我口令,我喊一迈绑着的那只脚,喊二迈另一只。”

“好!”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渐渐地,我们找到了节奏。步幅变小,频率加快,身体在靠近与分离间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点。她的口令清晰而稳定,像一条无形的绳索牵引着我。我们开始小跑起来,虽然姿势依旧称不上优雅,但速度明显快了不少,竟也有了几分流畅感。风吹过耳边,混合着我们同步的呼吸和心跳声。

“下一组准备!”裁判的声音响起。

我们被安排在起跑线上,身旁是其他几对同样绑着腿、表情或紧张或兴奋的搭档。枪声响起!

“冲!”夏柠低喝一声。

我们同时发力,像离弦的箭(虽然可能是歪歪扭扭的箭)冲了出去。步调惊人的一致,仿佛练习了千百遍。风在耳边呼啸,跑道在脚下飞速后退。周围的加油声、呐喊声都模糊成一片背景音,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人绑在一起的三只脚,和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同步的心跳声。

“快!快到了!”终点线在眼前放大。

就在距离终点只有几步之遥时,旁边一组突然挤撞过来。夏柠惊呼一声,身体猛地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前扑倒。我下意识地用力将她往自己怀里一拽,用自己的身体垫在她身下。

“砰!”我们俩重重地摔倒在塑胶跑道上。

尘土和橡胶颗粒的味道扑面而来。膝盖和手肘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但更清晰的是压在身前的重量,还有夏柠急促的、带着惊吓的呼吸喷在我颈侧。她的发丝散落在我脸上,带着洗发水的清香和汗水的微咸。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没事吧?”我撑起上半身,顾不上自己的疼痛,急切地问她。

夏柠抬起头,脸上沾了点灰,眉头因为疼痛微微蹙起,但那双大眼睛里没有惊慌,反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亮光。她摇摇头,声音有点喘:“没……没事,你呢?”

“我也没事。”我扶着她坐起来。这才看到她的膝盖擦破了皮,渗出血丝,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眼。我自己的手肘也火辣辣地疼,估计也挂了彩。

“哎呀,流血了!”旁边有同学惊呼。

我们这对“伤兵”被扶到了操场边的医务室。校医是个慈祥的老阿姨,一边念叨着“年轻人毛毛躁躁”,一边熟练地给我们清洗伤口、涂碘伏。

“嘶……”当冰凉的碘伏碰到伤口时,夏柠忍不住吸了口凉气,眼眶微微泛红。

“忍忍,很快就好了。”校医阿姨动作放轻了些。

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她膝盖上那片刺眼的红痕和药水留下的深褐色印记,心里有点堵。明明可以拿名次的……都怪那个撞人的家伙!但看着她强忍疼痛的样子,那点遗憾又被更强烈的担忧取代了。

处理好伤口,我们被“勒令”在医务室门口的树荫下休息。夕阳西下,给操场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喧嚣的比赛似乎离我们远了,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夏柠低头看着自己膝盖上那块显眼的纱布,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唉,真可惜,差点就到终点了。”

“是啊,”我附和着,目光落在她微微沮丧的侧脸上,“不过……我们配合得挺好的,前面都跑得很快。”

她抬起头,夕阳的金辉落进她清澈的眼眸里,像揉碎了的星光。她看着我,嘴角慢慢弯起一个浅浅的、带着点释然和奇异的温柔的弧度:“嗯,是挺好的。”

那一刻,膝盖和手肘的疼痛似乎都不算什么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像温热的泉水,缓缓漫过心田。它不同于儿童节后台的嬉闹,不同于图书馆台阶上的葡萄清甜,也不同于同桌解题时的专注。它更沉静,也更汹涌,带着一种在共同经历的小小“劫难”后萌生的、难以名状的亲近感。

不远处,广播里传来女子800米决赛的加油声,激昂热烈。而我们坐在这片小小的树荫下,被一种奇异的静默笼罩着,只有风吹动树叶,和我们之间无声流淌的、带着碘伏气味和夕阳温度的空气。

运动会还在继续,秋阳依旧热烈。风拂过树梢,也拂过少年们汗湿的额发和懵懂的心事,不知疲倦,不问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