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微分碎盖”事件的余波,像一片尴尬的阴云,在我头顶盘旋了好几天。每次夏柠无意间瞥向我这边,我都觉得她是在看我那已经耷拉下来、失去“碎盖”灵魂的刘海。张浩那家伙更是时不时就模仿理发师紫毛小哥的腔调:“同学,帅一点哦~”换来我毫不留情的一记肘击。

挫败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心脏。我甚至开始刻意避开和夏柠过多的接触,仿佛这样就能藏起那份因“不够帅”而产生的隐秘自卑。课间讨论题目时,我不再主动凑过去;她递过来的笔记,我也只是匆匆道谢就埋头抄写,不敢看她的眼睛。

直到那个周五的放学后。

夕阳把教室染成一片暖橘色,值日生扫地的声音沙沙作响。我磨磨蹭蹭地收拾书包,想等夏柠走了再离开。她似乎也在收拾东西,动作慢条斯理。教室里渐渐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陆南风,”她忽然叫住我,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我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想捂住头发。

她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浅绿色的笔记本,是我之前借给她抄历史时间轴的。“这个还你。”她把本子放在我桌上,却没立刻走开,而是歪着头,用一种带着点探究、又有点无奈的眼神看着我。

“你最近……怪怪的。”她直截了当地说。

“啊?有吗?”我装傻,低头胡乱把本子塞进书包。

“有,”她肯定地点点头,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一甩,“是因为……发型?”

被直接戳破,我脸上瞬间有点挂不住,支吾着:“没……没有,就是……觉得新发型不太适合我。”

夏柠看着我窘迫的样子,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是上次那种看新奇事物的笑,而是带着点了然和……包容?她伸手,很自然地拨开我额前那缕不听话的、遮住眼睛的头发,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

“笨蛋,”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还有一点点超越年龄的了然,“非得看脸吗?”

我愣住了,抬头看她。夕阳的金辉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在她眼底投下浅浅的阴影。她的眼神清澈而坦率,没有嘲笑,没有审视,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疑惑。

“什么……意思?”我呆呆地问。

“我的意思是,”她收回手,抱着自己的书包,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好看的人当然养眼啊,就像周扬打球,动作确实挺帅的,看着舒服。但是……”

她顿了顿,那双灵动的大眼睛直视着我,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但是,这很重要吗?非得因为这个就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劲吗?陆南风,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我一时语塞,心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你以前多好啊,”她掰着手指数,“儿童节敢顶着墙灰上台,一点都不怕丢脸;在图书馆当志愿者,为了帮老爷爷找一本旧书,能把整个书架翻个底朝天;运动会上摔得那么惨,还先问我有没有事……还有,”她的声音放轻了些,带着点真诚的暖意,“你讲题的时候,特别耐心,虽然有时候自己也会被绕晕,但从来不会不耐烦。这些,不比一个发型,或者一张脸……重要得多吗?”

她的话,像一阵清冽的风,猝不及防地吹散了我心头的迷雾和阴霾。那些我自以为微不足道、甚至有些笨拙的举动,原来在她眼里,是“好”的?原来她看到的,不只是镜子里的那张脸?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释然、羞愧和巨大温暖的浪潮,瞬间席卷了我。脸上热热的,不是因为尴尬,而是因为一种被“看见”的触动。

“我……我就是……”我挠了挠头,这次是真挠,新长的头发茬刺着手心,“就是觉得……周扬那样挺厉害的。”

“他是挺厉害的,”夏柠点点头,很客观,“篮球打得好,人也高。可是,陆南风,”她忽然凑近了一点,带着点狡黠的笑意,压低声音,“等你长大一点,说不定比他更高更帅呢?到时候,让他给你当背景板!”

“噗……”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点小恶作剧的安慰逗笑了。心中的沉重感,在这一笑里烟消云散。

“而且啊,”她站直身体,恢复了平常的语调,带着点小女生的憧憬,“我觉得一个人真正的‘帅’,应该是……嗯,就是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并且能一直努力去做好的样子吧?就像……就像我表姐说的,腹有诗书气自华?虽然我现在也不太懂具体什么意思,但感觉好厉害的样子!”

腹有诗书气自华……我默默咀嚼着这句话。虽然懵懂,但似乎触碰到了比“好看”更深层的东西。

“所以,笨蛋陆南风,”她背起书包,朝门口走去,夕阳给她纤瘦的背影镀上一层金边,“别瞎琢磨了,好好长大吧!等你真的长大了,说不定……”她回过头,冲我眨眨眼,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比现在顺眼多了呢!”

她笑着跑出了教室,留下我一个人站在渐渐昏暗下来的光线里。那句“等你长大”像一颗小小的种子,被轻柔地埋进了心田。多年以后,当我审视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自己时,总是会不由的感叹夏柠的眼光。如果不是她带给我自信,或许我也见不到丑小鸭变变天鹅的那一天。

笨蛋……非得看脸吗?

是啊,非得吗?

那个困扰了我许久的问题,似乎被夏柠用她独有的、带着点天真又直指本质的方式,轻轻松松地解开了。重要的不是此刻镜子里那个平平无奇的少年,而是这个少年正在成为什么样的人,正在做些什么事。

那天晚上,我没有再对着镜子唉声叹气。摊开数学练习册,看着那道画着大红叉的几何题,第一次觉得那些复杂的辅助线不再面目可憎。我拿起笔,静下心来,一步一步地推导、演算。窗外的月光很亮,照在草稿纸上,也照在少年专注的侧脸上。

时间悄然滑过初一,迈入初二的门槛。梧桐树绿了又黄,落了又生。

我依旧没有变成周扬那样耀眼的帅哥。身高虽然长了一些,但离“玉树临风”还差得远。脸上偶尔还是会冒出恼人的青春痘。但有些东西,确实在悄然改变。

我依旧会为了一道难题绞尽脑汁,但不再轻易放弃。当我在期中考试后,名字终于挤进了年级前十的公告栏(虽然只是第十名),夏柠跑过来,眼睛亮晶晶地拍着我的肩膀:“看吧!我就说努力有用!陆南风,你行啊!”那一刻,我感觉比剪了个“帅炸天”的发型还要满足。

我开始主动报名参加学校组织的辩论赛。站在台上,面对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和评委审视的目光,手心全是汗,声音也有些发抖。但当我说出自己精心准备的观点,看到台下夏柠用力点头、悄悄给我比大拇指时,一股莫名的勇气支撑着我完成了整场辩论。虽然最后只拿了三等奖,但走下台时,夏柠递过来的冰镇矿泉水,比任何奖状都甘甜。

图书馆依旧是我和夏柠常去的地方。我们不再仅仅是整理书籍的志愿者。我会在历史书架前流连,被那些尘封的故事吸引;夏柠则一头扎进了文学区,抱着一本本诗集散文,时而蹙眉,时而微笑。有一次,她兴奋地指着泰戈尔的一句诗给我看:“‘世界对着它的爱人,把它浩瀚的面具揭下了。它变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吻。’陆南风,你看,写得多美啊!”她念诗时,眼睛里有光在流转,那种专注和沉醉的神情,让我觉得,这比任何精心修饰过的“好看”都要动人百倍。

我也终于不再回避体育课。虽然篮球依旧打得稀烂,但我发现自己在长跑上似乎有点天赋。运动会时,我报了1500米。跑道上,风掠过耳边,肺叶像要炸开,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最后一圈,意识都有些模糊,只凭着本能向前冲。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刻,我直接瘫倒在草坪上,大口喘着气。模糊的视线里,看到夏柠穿过人群跑过来,手里拿着水和毛巾,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骄傲?

“陆南风!你跑了第五!第五名啊!太厉害了!”她蹲下来,一边把水递给我,一边用毛巾胡乱擦着我额头上的汗,动作有点笨拙,却带着真切的关心。

汗水流进眼睛里,有点刺痛,但心里却像被温泉水包裹着,暖洋洋的。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拔节生长,带着汗水的咸涩和阳光的热度。不是因为外貌,而是因为坚持和突破带来的力量感。

原来,“长大”并不是某个瞬间的脱胎换骨。它藏在解出一道难题的豁然开朗里,藏在鼓起勇气站上陌生舞台的微微颤抖里,藏在书本间偶然邂逅的惊艳诗句里,也藏在跑道上拼尽全力后肺部灼烧般的疼痛里。

它让那个曾经为了发型而沮丧的小屁孩,渐渐学会了更坦然地面对镜子里的自己,也学会了用更广阔、更深邃的目光去打量这个世界,以及……那个总是穿着浅绿色、眼睛会发光的姑娘。

梧桐树的影子在脚下拉长又缩短。夏柠依旧会偶尔提起周扬,说他篮球又进了校队主力,说他代表学校去市里比赛了。但她的语气,更像是在谈论一个优秀的、值得欣赏的同学,那份曾经让我心头发紧的、带着仰慕的专注,似乎渐渐淡了,或者说,转移了方向。

“陆南风,下周三生物实验课要解剖鲫鱼,你敢不敢动手?”她拿着实验通知单,带着点促狭的笑意问我。

“这有什么不敢的?”我挑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倒是你,别到时候又像上次看显微镜切片里的血细胞一样,吓得往后躲。”

“谁怕了!”她不服气地瞪圆了眼睛。

我们像往常一样斗着嘴,穿过洒满阳光的走廊。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带着初夏特有的、植物生长的清新气息,拂过少年少女的衣角和发梢。

笨蛋,非得看脸吗?

等你长大。

风掠过耳畔,似乎也在无声地应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