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上学期的尾声,是在期末统考卷子被收走的瞬间,伴随着一声集体性的、如释重负的长叹落下的。寒假,这个在初一二年级显得稀松平常的假期,对于初三的学生而言,却如同沙漠旅人望见的一片绿洲,珍贵得让人小心翼翼。
成绩单下来,我和夏柠的名字依旧稳固地停留在年级前二十的阵营里。陈老班紧绷了一学期的脸,在总结班会上难得地松弛了几分,但叮嘱依旧严厉:“寒假是查漏补缺、弯道超车的黄金期!不是彻底放松!每天至少保证六小时有效学习时间!开学摸底考见真章!”
沉重的书包换成了同样沉重的习题册和寒假作业本。走出校门时,深冬的寒风卷着零星的雪沫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冷冽,却也吹散了教室里积压的沉闷。梧桐树枝桠嶙峋,伸向灰白的天空。
寒假伊始,就被年关的气氛裹挟着。街上张灯结彩,商铺里循环播放着喜庆的音乐,空气里弥漫着炒货、糖果和炸物的香气,与无处不在的“恭喜发财”声交织在一起,冲淡了些许学业的沉重。
除夕那天下午,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给这座喧嚣的城市覆上了一层静谧的薄纱。我正窝在房间里和一道解析几何大题较劲,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是夏柠发来的消息,只有一张图片——窗外飘雪的街景,玻璃上凝结着朦胧的水汽。没有文字。
心领神会。我放下笔,套上厚厚的羽绒服,围上围巾,跟父母打了声招呼:“我出去透透气!”
雪不大,落地即化,湿漉漉的地面映着路灯昏黄的光。刚走到小区门口,就看见那个熟悉的浅绿色身影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夏柠也裹得严严实实,戴着毛茸茸的帽子和同色系的围巾,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和冻得微红的鼻尖。她手里还拎着一个小塑料袋。
“给!”她看到我,眼睛弯了起来,把袋子递过来,“我妈炸的藕盒和春卷,还热乎着。”
温热的香气透过塑料袋散发出来,驱散了寒意。我们默契地沿着平时放学的那条路,慢慢走着。雪粒落在头发上、围巾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街上行人匆匆,都是赶着回家团圆的。难得的安静。
“作业写完了吗?”她呼出一口白气,问道。
“没,卡在几何了。”我老实回答。
“我也是,化学推断题像迷宫。”她叹了口气,随即又扬起语调,“不过!管他呢!今天过年,休息一天!天塌下来也明天再说!”
“同意!”我笑着附和,咬了一口热乎乎的春卷,酥脆的外皮包裹着鲜香的馅料,幸福感油然而生。
我们聊着无关紧要的琐事:哪个老师的新年寄语最搞笑,寒假作业里哪篇作文最难编,甚至吐槽了一下陈老班“六小时有效学习”的魔鬼要求。没有讨论难题,没有分析错题,只是像两个最普通的朋友,在雪夜里漫无目的地闲逛,分享着简单的食物和轻松的心情。紧绷了一学期的神经,在这除夕的雪夜里,得到了短暂的、彻底的松弛。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远处零星的鞭炮声开始响起,提醒着人们辞旧迎新的时刻即将到来。
“陆南风,”夏柠忽然停下脚步,神秘兮兮地从她那个鼓鼓囊囊的羽绒服大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居然是一小把细细长长的、包装简陋的“仙女棒”!还有一个小小的打火机。
“哇!你哪来的?”我惊喜道。市区早就禁放烟花爆竹了。
“嘘——”她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眼睛亮得像偷到糖果的小孩,“我表弟偷偷塞给我的!找个没人的地方,我们放掉它!就当……犒劳一下辛苦了一学期的自己!”
我们像做贼一样,溜进了学校小卖部旁边一个废弃的小篮球场。这里远离住宅楼,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孤零零地照着落满薄雪的冰冷地面。四下无人,只有寒风掠过空旷场地的呼啸声。
夏柠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根仙女棒,递给我。我接过,冰冷的金属杆握在手里。她用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指笨拙地按着打火机,“咔哒、咔哒”好几下,才终于点燃一小簇火苗。
“快!拿着!”她把火苗凑近我手中仙女棒的顶端。
嗤——!
细小的火花猛地迸溅开来,随即,耀眼的、银白色的光芒如同被唤醒的星河,瞬间从金属棒的顶端喷涌而出!无数细碎的光点跳跃着、旋转着、嘶嘶作响,在沉沉的夜色里划出一道道璀璨夺目的轨迹,将我们站立的小小角落照得亮如白昼!
“哇!”夏柠也点燃了自己手中的那一根,兴奋地挥舞起来。两根燃烧的仙女棒,在寒冷的冬夜里交织出两团流动的、炽热的光源。
“快许愿!”她对着自己手中燃烧的光束,闭上眼睛大声喊,“初三必胜!考上最好的高中!再去看海!”
我也学着她的样子,闭上眼睛,对着手中这短暂却无比绚烂的光芒,在心里默念:“一起考上最好的高中!再去看海!”愿望简单而清晰,带着灼热的期盼。
仙女棒燃烧得很快,不过十几秒,那耀眼的光芒就迅速黯淡下去,最后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红热,然后彻底熄灭,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四周重新陷入昏暗,只有路灯的光晕和远处零星的鞭炮声。
刚才还亮如白昼的角落,瞬间被更深的黑暗笼罩。视觉的强烈反差,让熄灭后的寂静显得格外突兀。
我们俩举着光秃秃的金属杆,站在原地,一时都没说话。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硝烟味,指尖还萦绕着刚才那炽热光芒带来的微微暖意。那短暂十几秒的极致绚烂,仿佛耗尽了周围所有的光与热,留下一种奇异的、怅然若失的空荡感。
夏柠轻轻呼出一口气,白雾在昏暗中散开。她侧过头看我,眼睛在微弱的光线下依然很亮,带着烟花熄灭后尚未褪尽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好看吗?”
“嗯,好看。”我点头,声音有点哑。那光芒亮起的瞬间,映亮她专注许愿的侧脸,比任何风景都好看。这句话,在心里打了个转,终究没有说出口。
“就是太短了。”她有些惋惜地看着手里冰冷的金属杆,“一下子就没了。”
“美好的东西……好像都挺短暂的。”我下意识地接了一句,想起那个海边的日出,想起元旦晚会上的合唱。
“是啊,”她低下头,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薄雪,“就像寒假,感觉才开始,就快过完了。”语气里带着点真实的惆怅和对即将再次投入题海的不悦。
雪似乎下得大了一点,细密的雪粒落在她的帽子和围巾上。我看着她低垂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雪花,像碎钻一样,在昏黄的光线下微微闪烁。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轻轻拂去她肩头积落的雪花。动作很轻,很自然,就像拂去自己衣袖上的灰尘。
她身体似乎微微僵了一下,但没有躲闪,只是抬起眼,看向我。目光相接,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清晰。空气里弥漫着未散的硝烟味、雪夜的清冷,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因这短暂的绚烂和亲昵动作而滋生的微妙暖流。
“喂,”她忽然开口,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语气恢复了惯常的轻松,带着点促狭,“刚才许愿的时候,没偷偷加什么别的吧?比如……我物理考满分?”
“想得美!”我立刻反击,收回了手,脸上有点热,好在夜色遮掩,“倒是你,许愿的时候那么大声,不怕把愿望喊没了?”
“心诚则灵!”她扬起下巴,像只骄傲的小孔雀,“而且,对着那么亮的光许愿,肯定特别灵验!”她晃了晃手中熄灭的仙女棒杆子,仿佛那残留的余温还承载着沉甸甸的希望。
“嗯,肯定灵验。”我低声附和,看着她被冻得微红却神采奕奕的脸颊。
“走吧,”她把剩下的几根没点的仙女棒小心地塞回口袋,跺了跺有些冻僵的脚,“太冷了,回家吧。明天……还得继续跟作业大军搏斗呢。”
“嗯,回家。”
我们并肩走出废弃的球场,重新汇入除夕夜渐浓的喧嚣中。身后,那片被短暂烟火照亮过的雪地,重新归于寂静和黑暗。但指尖残留的暖意,眼中映过的璀璨,还有那句在光芒中许下的、关于“一起”的约定,却像一粒粒火种,悄然埋进了寒冷的冬夜深处。
寒假短暂,题海漫长。
但那个在烟火熄灭瞬间对视的暖意,那句关于“一起”的无声承诺,已足够支撑少年人,穿过这个未完的冬天,走向约定好的、盛夏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