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寒假短暂得如同指间流沙,还未等那场除夕雪夜的烟火余温散尽,初三下学期便裹挟着更为凛冽的倒计时寒流,轰然降临。

教室里的空气仿佛被彻底抽干了氧气,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油墨味、咖啡因和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紧迫感。黑板左上角的倒计时牌,数字已从三位数锐减至两位数,鲜红的“100”像一道刺眼的伤疤,无声地灼烧着每个人的神经。课桌上的习题册与试卷堆积如山,几乎要将埋头其中的人淹没。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成了这方寸天地里唯一永恒的背景音,急促、密集、永不停歇。

春天似乎只是日历上模糊的概念。窗外的玉兰匆匆绽放过一树洁白,便迅速被连绵的阴雨打落,零落成泥。梧桐树的新叶挣扎着探出头,嫩绿得有些脆弱,在料峭的春风和弥漫的粉尘中微微颤抖。这个本该充满生机的季节,在初三的教室里,只剩下一种被无限压缩、榨干的疲惫感。

我和夏柠依旧坚守着同桌的“战壕”,但交流的内容几乎被压缩到了极限。课间十分钟不再是放松,而是争分夺秒地互相抽背、飞快地对答案、或者针对某道刁钻的错题进行一场速战速决的讨论。

“陆南风,这个化学离子共存题,你选的D?为什么?”夏柠眉头紧锁,指着我刚发下来的卷子。

“排除法,A有沉淀,B有弱电解质,C有双水解……只能D了。”我语速极快。

“不对,你看题干说‘无色透明溶液’!D里的Cu2+是蓝色的!”她立刻指出。

“……靠!”我一拍脑门,懊恼不已。

“下次审题!”她叹口气,用红笔在我卷子上重重圈出“无色透明”四个字,动作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急躁。

这种因错题或思路偏差而引发的短暂“争执”或“哀嚎”,成了我们之间最频繁的互动。疲惫写在每个人的脸上。夏柠眼底的青色越来越重,偶尔趴在桌上小憩时,眉头也是微微蹙着,仿佛连梦里都在解方程。我则习惯了在晚自习后猛灌一杯速溶咖啡,苦涩的味道能暂时压下如潮水般涌来的困倦。

一模考试,成了学期初的第一场暴风雪。试卷难度陡增,题目刁钻诡异。成绩下来,班级乃至年级的排名都经历了剧烈的震荡。几家欢喜几家愁,教室里弥漫着压抑的哭泣声、不甘的叹息声和考得不错者刻意压低的讨论声。

夏柠的成绩罕见地出现了波动,掉出了年级前十。拿到成绩单的那一刻,我看到她捏着纸张的指节用力到发白,嘴唇紧紧抿着,下颚线绷得很紧。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分析错题,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只是沉默地坐在座位上,盯着试卷上那个刺眼的分数,眼神空洞,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像。周围的喧嚣似乎都与她无关。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她的骄傲,她的笃定,她那句“我们得赢”的宣告,此刻都被这个冰冷的分数无情地击打着。我想说点什么,安慰也好,分析也罢,但所有的话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最终,我只是默默地把我的物理错题本推到她面前——那上面也画满了红叉,无声地传递着“我们都一样”的信息。

她似乎感受到了,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那本错题本上,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她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翻开了第一页。指尖划过那些红色的批注,带着一种沉重的、几乎能触摸到的挫败感。

放学后,我们第一次没有立刻收拾书包离开。教室里的人渐渐走空,只剩下风扇徒劳地转动着,发出单调的嗡鸣。夕阳的余晖透过沾满灰尘的玻璃窗,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堆满书本的课桌上切割出明暗的光影。

“陆南风,”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我……有点害怕。”她没有看我的眼睛,只是盯着桌面上一道被橡皮反复擦过的痕迹。

“怕什么?”我轻声问。

“怕……考不上。”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脆弱,“一模都这样了……万一中考也……”她说不下去了,只是用力地咬着下唇。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梧桐新叶哗哗作响,像无数只不安的手在拍打。沉默在空旷的教室里蔓延。我知道,此刻任何空洞的“你能行”都显得敷衍。我看着她低垂的侧脸,被夕阳勾勒出柔和的弧度,也清晰地映照出那份沉重的迷茫和恐惧。

“还记得海边吗?”我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和风扇的嗡鸣。

夏柠猛地抬起头,看向我,眼中带着一丝困惑。

“那个日出,”我继续说道,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墙壁,看到了那片被金光点燃的海面,“那么亮,那么大,好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吞掉。我们当时坐在礁石上,冻得发抖,但谁也没说冷,就等着它跳出来……后来它真出来了,感觉前面所有的冷和等,都值了。”我的声音渐渐平稳,带着一种回忆的暖意。

她静静地听着,眼中的迷茫似乎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遥远的、被唤醒的向往。

“一模,就像黎明前最黑、最冷的那会儿吧?”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摔了一跤,是挺疼的。但太阳……总会出来的,对吧?我们的约定,还在那儿等着呢。”我没有提“最好的高中”,没有提“必胜”,只是提起了那个共同经历过的、无比清晰的画面,提起了那个在盛夏尽头等待他们的、光芒万丈的承诺。

夏柠怔怔地看着我,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风声都似乎小了下去。她紧绷的下颚线终于放松下来,紧抿的嘴唇也微微松开,嘴角向上牵起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那笑容里还残留着疲惫和一丝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重新被点亮的微光。

“嗯,”她用力点了点头,声音不再沙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坚定,“太阳……总会出来的。”她重复着我的话,像是给自己打气,也像是在确认某种信念。

一模的风暴渐渐平息,但冲击波带来的余震仍在持续。各科老师开启了疯狂加练模式,试卷如同雪片般纷至沓来。体育中考的临近,更是给紧绷的神经又加上了一道弦。下午的操场成了新的战场,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和橡胶跑道的味道。男生们为了那决定命运的1000米拼尽全力,女生们则在800米的跑道上咬牙坚持。

“加油!陆南风!最后一圈了!”当我感觉肺像破风箱一样嘶鸣,双腿沉重得如同灌铅时,跑道边传来夏柠清亮而带着焦急的喊声。她刚跑完自己的800米,脸颊通红,额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角,正扶着膝盖大口喘气,却还不忘给我鼓劲。

那声音像一剂强心针,榨干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我猛地加速,冲过了终点线。瘫倒在草坪上,喉咙里全是血腥味。一瓶拧开的矿泉水递到眼前,伴随着她带着喘息的、胜利般的宣告:“3分28!优秀线过了!陆南风你可以啊!”

我接过水猛灌几口,冰凉的水流冲淡了喉咙的灼痛,也冲散了极限后的眩晕。抬眼看去,她逆着光站在我面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纯粹的开心和……骄傲?汗水从她额角滑落,滴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那一刻,奔跑的疲惫仿佛都化作了某种奇异的甘甜。

体育中考尘埃落定,文化课的冲刺进入了白热化。倒计时的数字每一天都在冷酷地变小,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教室里的气氛时而如火山爆发前的死寂,时而又因某道难题的集体突破而爆发出短暂的、压抑的欢呼。

我和夏柠成了彼此最坚实的“错题本”和“提神剂”。她总能精准地发现我物理思维的死角,用她清晰的逻辑帮我打通关隘;我则在她被化学推断题绕得晕头转向时,用我能想到的最笨拙但最直观的图示法帮她梳理线索。困倦难当时,一个默契的眼神,一个无声地递过来的清凉油,或者一句压低声音的“喂,别睡,陈老班看着呢”,都成了支撑彼此熬过漫漫长夜的微小力量。

日子在试卷的翻飞和笔尖的沙沙声中飞速流逝。窗外的梧桐新叶早已舒展开来,浓绿得化不开,在五月的阳光下闪烁着油亮的光泽,蝉鸣不知何时已悄然响起,由弱渐强,宣告着真正的盛夏已经兵临城下。

“还剩三十天!”班长在讲台上嘶吼着,声音因激动而有些破音。

“拼了!”底下是参差不齐却异常响亮的回应。

课桌的海洋里,我和夏柠隔着堆积如山的书本和试卷,目光短暂地交汇。没有言语,只有彼此眼中那份被无数试卷和黑夜打磨过的、愈发清晰的坚定,以及眼底深处,那份从未熄灭的、对“盛夏尽头”的灼热期待。

汗水浸湿了校服的后背,笔尖在模拟卷上留下深深的印记。空气中弥漫着风油精的刺鼻、汗水的微咸和油墨的苦涩。窗外,梧桐的绿荫浓得如同凝固的碧玉,蝉鸣喧嚣,不知疲倦地咏唱着这个“剩下的盛夏”。

这盛夏,是汗水浇灌的战场,是笔尖划过的星河,是倒计时滴答作响的催征鼓点。

它沉重,它疲惫,它充满了未知的焦灼。

但它也因那份并肩作战的扶持而温暖,因那个从未远去的约定而充满希望。

最后的冲刺,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又格外短暂。身体和精神都在极限的边缘游走,但心底那簇名为“期待”的火苗,却在汗水与疲惫的浇灌下,燃烧得愈发炽烈。

期待着,笔锋落定、尘埃落定的那一刻。

期待着,走出考场、拥抱阳光的那一刻。

更期待着,那个在盛夏尽头、海风之中,兑现约定的那一天。

那一天,太阳必将升起,光芒万丈,一如他们心中从未熄灭的信念与向往。剩下的盛夏,终将奔向那个被无数个日夜期盼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