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梧桐树的叶子绿得浓稠,像是把整个夏天的阳光都吸了进去,沉甸甸地挂在枝头。蝉鸣声浪一阵高过一阵,不知疲倦地喧嚣着,成了这座被暑气笼罩的城市最固执的背景音。空气粘稠而闷热,吸进肺里都带着灼烧感。

中考,就这样踩着盛夏最滚烫的鼓点,悄无声息地降临了。

倒计时牌上的数字最终归零,被撤了下去。教室里的书山题海也在一夜之间消失无踪,只剩下光秃秃的桌面,反射着窗外过于明亮的阳光,显得有些陌生和空旷。考试前最后一天,班主任老陈没有讲题,也没有训话。他只是站在讲台上,目光缓缓扫过底下每一张被焦虑、期待、还有熬夜复习的疲惫刻画出不同神情的年轻脸庞。

“明天,”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少了些严厉,多了点难以言喻的复杂,“就是你们三年苦读,交答卷的时候了。”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题目,都印在卷子上。答案,都在你们心里。该教的,老师都教了。该练的,你们也练了无数遍。现在要做的,就是像平时一样,走进去,坐下来,拿起笔,写下去。”

他走下讲台,慢慢踱到窗边,看着外面被烈日晒得发白的操场,沉默了片刻。教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蝉鸣的每一个音节。

“记住,”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我们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朴素的嘱托,“字写工整点,别让阅卷老师费劲猜。审题看仔细点,别犯低级错误。时间把握好,别空题。”他顿了顿,最后补充了一句,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每个人心上,“考完了,就放下。别想太多。”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悲情渲染,只有这最平常、最实在的叮嘱。像一阵微风吹过紧绷的心弦,带来一丝奇异的安抚。

考试那天,天还没亮透。我背着轻飘飘的书包(里面只有准考证、文具和一瓶水),站在考点门口。清晨的空气带着难得的微凉,深吸一口,能闻到行道树和露水的味道。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考生和家长,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压抑的紧张。家长们低声的叮咛、考生们反复检查文具袋的窸窣声、还有保安维持秩序的喇叭声,交织在一起。

目光在攒动的人头中搜寻,心跳莫名地快了几分。终于,在靠近花坛的一角,看到了那个浅绿色的身影。夏柠也刚到,正低头整理着准考证上的塑封套。她今天把头发简单地扎了个低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穿着最普通的白色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看起来清爽又利落。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她也看到了我,隔着人群,冲我挥了挥手,脸上绽开一个笑容。那笑容很干净,带着点晨露般的清新,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但更多的是“终于来了”的坦然。没有语言,只是一个笑容,一个挥手,却像一剂无形的镇定剂,让我胸腔里那点不安的躁动,奇迹般地平息了下去。

随着人流走进考场。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冰凉的塑料椅面贴着皮肤。桌角贴着印有名字和准考证号的纸条。监考老师拆封试卷袋的哗啦声,在寂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第一门语文。试卷发下来,熟悉的油墨味。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如同无数条小溪在无声流淌。窗外的蝉鸣似乎也识趣地压低了些许。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光带里有细小的尘埃在缓缓浮动。我深吸一口气,开始专注地阅读、思考、落笔。那些背诵过的古文诗词、练习过的阅读理解技巧、琢磨过的作文立意,在笔尖下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时间像是被拉长了,又像是被按了快进键。

考数学时,遇到了几道卡壳的题。手心微微出汗,橡皮屑沾在汗湿的掌心。抬眼看了看窗外那片浓绿的梧桐叶,风吹过,叶子轻轻摇晃。深吸一口气,把草稿纸翻到空白面,重新梳理思路。那些和老陈斗智斗勇、和夏柠争得面红耳赤的解题场景,此刻竟成了清晰的指引。

英语听力时,考场里安静得只剩下录音机里清晰的女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我努力捕捉着每一个音节,脑海里浮现的是和夏柠在课间互相抽背单词的画面。作文题是写一封邮件给笔友介绍一次难忘的经历。笔尖顿了顿,眼前闪过的是废弃球场里那两根燃烧的仙女棒,和映在她脸上短暂却璀璨的光芒。

最后一门综合科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教室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所有人都被按下了暂停键。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如释重负的呼气声,笔袋拉链被拉上的声音,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声音。监考老师收卷的指令声,像打开了某个开关。

我放下笔,手指因为长时间的书写有些发僵。抬头望向窗外,阳光依旧炽烈,梧桐叶依旧浓绿,蝉鸣依旧喧嚣。但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结束了。

走出考场大门,外面是喧闹的海洋。家长们急切地涌上来,寻找着自己的孩子。拥抱、询问、安慰、欢呼……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冲击着耳膜。空气里弥漫着汗水、防晒霜和一种巨大的、释放后的躁动气息。

我没有立刻寻找父母,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穿梭。心跳莫名地又加快起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茫和一丝隐秘的期待。

然后,在涌动的人潮边缘,那棵巨大的梧桐树荫下,我看到了她。

夏柠也刚走出来,正站在树荫里,微微仰着头,似乎在感受穿过树叶缝隙的风。阳光被枝叶切割成细碎的光斑,跳跃在她白色的T恤和浅蓝色的牛仔裤上,也跳跃在她微微汗湿的额发上。她脸上没有特别夸张的表情,没有狂喜,也没有哭泣,只有一种深深的、近乎平静的疲惫,和一丝如释重负后的茫然。

她也看到了我。隔着几米远的人流,我们的目光穿过喧嚣的空气,安静地相遇了。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彼此的脸上都带着考试后的倦意,眼神里却有种心照不宣的东西在无声流淌——那一起熬过的无数个日夜,那堆积如山的试卷,那考场上独自奋笔的孤独感,还有那份沉甸甸的、从未言弃的约定。

风,适时地吹过。带着盛夏特有的、混合着青草和柏油路气息的热浪,吹动了她的额发,也吹动了我汗湿的衣角。这风,吹过六年级儿童节后台的紧张,吹过初一开学时的懵懂,吹过初二暑假海边的日出,吹过初三寒冬废弃球场的烟火,也吹过了这刚刚结束的、笔锋落定的战场。

夏柠的嘴角,慢慢地、慢慢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浅、却无比清晰的弧度。那笑容,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干净而明亮。她抬起手,不是挥手,而是伸出小拇指,对着我,隔着几米远的距离,轻轻勾了勾。

没有言语。

但那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我看着她被阳光和树影笼罩的身影,看着她伸出的、带着无声邀请的小拇指,胸腔里那股尘埃落定后的空茫感,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温热的暖流填满。所有的疲惫,所有的紧张,所有的未知,在这一刻,都被这个简单的动作轻轻拂去。

我也笑了,迎着风,迎着阳光,迎着树影下那个浅绿色的身影,同样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对着她,隔空,轻轻勾了勾。

风休止不歇,卷起地上的尘埃和几片早落的梧桐叶,打着旋儿从我们之间掠过,奔向更远的地方。

考卷已经交上,分数还未可知。

但那个在盛夏尽头、海风之中的约定,那份关于“一起”的笃定,已在此刻,在这喧嚣散场、阳光炽烈的梧桐树荫下,无声地、郑重地,再次确认。

重逢,是必然。

无论前方是坦途还是波折,那个被风吹过、被阳光晒过、被无数个日夜期盼过的约定,终将在下一个夏天,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