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结束后的日子,像被骤然松开的发条,一下子变得轻飘飘、慢悠悠。成绩尚未揭晓,那份悬而未决的忐忑,被漫长暑假的慵懒和重获自由的巨大喜悦暂时冲淡。
阳光变得格外慷慨,蝉鸣是永不疲倦的背景乐。我和夏柠几乎天天在QQ上“密谋”着那次迟来的海边之行,兴奋地讨论着车次、住宿、防晒霜的牌子,仿佛要把中考前被压抑的所有热情都倾注在这次旅行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期待,像刚开瓶的汽水,滋滋地冒着欢快的气泡。
出发的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空气里还带着夜露的微凉。我们在火车站再次碰头。夏柠戴着一顶宽檐的草编遮阳帽,帽檐下是那张熟悉的、带着雀跃笑容的脸。她穿了件新的浅绿色碎花连衣裙,裙摆随着她轻快的步伐微微晃动,像初夏池塘里舒展的新荷。
“陆南风!这边!”她远远地就挥着手臂,声音清脆,引得周围早起赶路的人侧目。
“来了!”我小跑过去,看着她因为兴奋而格外明亮的眼睛,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书包里除了简单的衣物,还塞着她上次念叨想吃的海苔饼干和几本用来打发火车时间的闲书。
绿皮火车再次哐当哐当地启程,载着两个卸下重担的少年,奔向那片记忆中的蔚蓝。车窗外的风景飞速掠过,稻田、河流、远山,都镀上了一层夏日特有的、饱满的金色光晕。车厢里冷气开得很足,我们并排坐着,分享着海苔饼干的咸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你还记得上次看日出,我们冻得直哆嗦吗?”夏柠撕开一包饼干,递给我一半。
“当然记得,”我接过饼干,咔嚓咬了一口,“你当时还说我脸被墙灰涂得像刷了层劣质粉底。”
“噗,你和墙灰这个梗是过不去了吗?”她忍不住笑出声,眼睛弯成了月牙,“本来就是嘛!不过效果……嗯,意外地还不错?”
“喂!那是艺术!”我故作严肃地抗议,换来她更欢快的笑声。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的小挎包里掏出一个东西,神秘兮兮地递给我,“看!我带了这个!”
那是一个小巧的、透明的塑料分装瓶,里面装着半瓶细白的沙子。
“上次在海边捡的沙子?”我认出来。
“嗯!”她用力点头,像捧着什么珍宝,“一直留着呢。这次,我要再装一瓶回去!还要捡好多漂亮的贝壳!”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孩子气的憧憬。
一路的轻松谈笑冲淡了旅途的漫长。当咸腥湿润的海风气息再次扑面而来时,我们的心也跟着雀跃起来。还是那座安静的海滨小城,还是那家熟悉的家庭旅馆。放下行李,顾不上休息,我们便迫不及待地奔向那片魂牵梦萦的海滩。
午后的阳光炽烈,将沙滩晒得滚烫。海水是清澈的蓝绿色,卷着白色的浪花,一遍遍亲吻着金色的海岸线。咸湿的风毫无遮拦地吹拂着,吹乱了夏柠草帽下的发丝,也吹鼓了她碎花连衣裙的裙摆。她脱掉凉鞋,赤着脚踩在细腻温热的沙子上,发出满足的叹息。
“啊——大海!我又来了!”她张开双臂,对着辽阔的海面大声喊道,声音很快被海风卷走,只留下脸上灿烂无比的笑容。
我们沿着海岸线漫无目的地走着,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涌上来的潮水温柔地抹平。夏柠像只快乐的小鸟,蹲在退潮后的湿沙滩上,仔细搜寻着海浪送来的礼物——形状奇特的石头,被海水打磨得光滑的小木片,还有各种颜色和花纹的贝壳。
“陆南风!快看!这个像不像一颗小心脏?”她举起一枚小小的、粉白色相间的扇贝,兴奋地展示。
“嗯,挺像。”我凑过去看。
“这个呢?像不像弯弯的月亮?”她又捡起一枚乳白色的月牙形贝壳。
“像。”我笑着点头,看着她像发现宝藏一样雀跃,自己也忍不住弯腰在沙砾中翻找起来。
“哇!这个好漂亮!”我捡到一枚有着螺旋纹路、泛着淡淡虹彩的贝壳,递给她。
她接过去,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看,眼睛亮晶晶的:“真的!好特别!送我了?”
“当然。”我大方地说。她立刻像得了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把贝壳放进随身的小布袋里。
夕阳西下时,我们坐在柔软的沙滩上,看天边的云霞被染成瑰丽的橘红、金粉和紫罗兰色,一点点沉入海平线。海浪声温柔地拍打着耳膜,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节奏。谁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感受着海风拂过皮肤的微凉,享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与满足。
“陆南风,”夏柠忽然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感觉……好像昨天才第一次来这里看日出。”
“是啊,”我看着远处海天相接处最后一抹亮色,“时间过得好快。”快得让人有点心慌。
“不过,”她转过头,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柔和而坚定,“我们总算又一起回来了。而且,这次是‘考完’了才来的!”她特意强调了“考完”两个字,语气里带着点小得意。
“嗯!”我用力点头,心底那点因时间流逝而起的微澜,被她的笑容轻易抚平,“约好了的嘛。”
“对!约好了的!”她笑着重复,伸出小拇指。我也笑着伸出小拇指,两只手在渐浓的暮色中,隔着一点距离,再次完成了那个熟悉的、无声的仪式。
第二天凌晨,我们如愿以偿地再次看到了壮丽的日出。当那轮金红色的火球跃出海面,将万丈光芒洒满整个海天时,夏柠激动地抓住了我的手臂,小声地惊呼着。她的侧脸被朝霞映得通红,眼睛里倒映着那无与伦比的光辉,充满了纯粹的喜悦和感动。那一刻,仿佛所有的努力、等待和期盼,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完美的回响。
美好的时光总是溜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回程的日子。下午的阳光依旧炽热,我们收拾好行李,在旅馆门口等车去火车站。夏柠的小布袋里装满了这两天捡到的“宝贝”——各种贝壳、石头,还有一小瓶新装的、带着阳光温度的细沙。她像个满载而归的小收藏家,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车站里人不多,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并排坐在候车厅冰凉的金属长椅上。轻松的气氛还在延续,我们翻看着手机里拍的照片:日出时分的震撼、沙滩上的脚印、她举着贝壳的灿烂笑容、还有我被她硬拉着拍的几张傻乎乎的合影……
“这张!这张你表情好呆!”夏柠指着一张我在夕阳下眯着眼睛的照片哈哈大笑。
“哪有!明明是阳光太刺眼!”我立刻反驳,伸手去抢她的手机,“你那张在礁石上差点滑倒的才叫精彩!”
“不给不给!”她笑着把手机藏到身后,身体微微后仰。
就在这嬉闹间,她挎在胳膊上的那个装着“宝贝”的小布袋,带子突然滑落,整个袋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啊!”夏柠惊呼一声,赶紧弯腰去捡。
我也连忙蹲下身帮忙。袋子口没扎紧,里面五颜六色、大大小小的贝壳和石头散落了一地,滚得到处都是。
“我的贝壳!”夏柠心疼地叫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捡。
我们俩蹲在地上,像两只笨拙的鼹鼠,在椅子腿和旅客的脚边搜寻着那些散落的“珍宝”。大部分都很快被捡了回来,但夏柠最喜欢的、那枚我送她的有着螺旋虹彩的贝壳,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奇怪……明明掉在这里的……”她焦急地用手在椅子底下摸索,小脸因为着急和弯腰而涨得通红,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是不是滚到那边去了?”我指着稍远一点的角落。
我们又把附近几米的范围仔仔细细搜了一遍,连垃圾桶旁边都看了,还是没有。那枚小小的、漂亮的贝壳,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夏柠失落地站起身,看着手里布袋里剩下的那些贝壳,小嘴微微嘟了起来,明亮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显而易见的委屈和沮丧:“怎么就找不到了呢……我最喜欢那个了……”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点孩子气的不满。
“可能……被谁不小心踢走了?或者掉进缝隙里了?”我试图安慰她,心里也有些懊恼,“要不……我再去给你找一个?沙滩上肯定还有类似的。”
“不要!”她立刻拒绝,赌气似的把布袋的抽绳拉紧,“那不一样!那是你第一个找到给我的!而且花纹那么特别!”她抬起头瞪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都怪你刚才跟我抢手机!不然袋子也不会掉!
“……”我一时语塞,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有点哭笑不得。这……也能怪我?明明是她自己没拿稳袋子……
广播里响起了开始检票的提示音。
“车要开了。”我提醒她,试图转移话题。
夏柠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紧紧抱着她那个装着“残缺宝藏”的小布袋,闷闷不乐地跟在我后面排队检票。上了车,找到座位坐下,她也一直扭着头看着窗外,只留给我一个气鼓鼓的、写着“我在生气”的侧脸和后脑勺。连我递给她一瓶水,她也只是默默地接过去,拧开,小口小口地喝,就是不看我,也不说话。
车厢里空调冷气十足,可我们俩之间的空气却好像凝固了,带着点小小的尴尬和别扭。明明几分钟前还在开心地分享照片,现在却因为一枚丢失的贝壳陷入了“冷战”。这突如其来的、孩子气的“不愉快”,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荡开了意想不到的涟漪。
我看着她紧抿的嘴唇和微微蹙起的眉头,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一枚贝壳而已……至于吗?可转念一想,那确实是她这两天最珍视的“收藏”之一,还是我“送”的(虽然只是随手捡的)。她那么期待这次旅行,那么认真地捡拾每一份来自大海的礼物,现在丢了一个最喜欢的,失落也是难免的。
我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沉默:“咳……那个,夏柠……”
“哼。”她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依旧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肩膀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在听。
“贝壳……丢了是挺可惜的。”我斟酌着词句,“不过,你看,我们不是还捡了那么多别的吗?那个小心脏的,那个小月亮的,不都很漂亮?”
“不一样。”她闷闷地吐出三个字,语气执拗。
“那……等下次?”我试探着说,“等高中……嗯,等下次有机会再来,我保证给你找一个一模一样的!不,找两个!”
她终于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眼神里还是有点气,但似乎松动了一点点:“谁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高中那么忙……”语气里带着点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对未来不确定性的小小忧虑。
“再忙也能抽空吧?”我赶紧保证,“约定好了的,想来总能来的!到时候我们专门去找!”
她没再说话,只是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小布袋。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抬起头,虽然小嘴还是微微嘟着,但眼神里的委屈和怒气已经消散了大半,只剩下一点残留的失落和一点点……不好意思?
“算了……”她小声嘟囔,“丢了就丢了吧。”她拉开布袋的口,把里面剩下的贝壳哗啦一下倒在两人座位之间的小桌板上,开始重新整理,把石头和贝壳分开,把有缺口的挑出来,动作慢吞吞的,带着点赌气后的“自我疗愈”。
我看着她在小桌板上认真分拣贝壳的侧影,灯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那点因为贝壳丢失而生出的、小小的“不愉快”,像清晨海边的薄雾,在阳光升起后,终将慢慢消散。只是这雾气,或许会在即将到来的高中生活伊始,留下一点微凉的、需要重新捂暖的印记。
火车载着满车的归客和一小袋“残缺”的贝壳宝藏,在暮色渐深的原野上飞驰。窗外,是不断后退的、被染成金红色的夏日尾声。窗内,少年少女之间那点因一枚贝壳而起的小小别扭,像海风拂过留下的微咸痕迹,提醒着他们,即使是最美好的旅程和约定,也难免会有一些不期而遇的、需要磨合的小小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