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余威尚未散尽，蝉鸣依旧执着地粘在空气里，聒噪不休。高中校园的大门，带着比初中更显厚重的气息，无声地敞开了。香樟树取代了记忆里的梧桐，浓密的树荫投下大片清凉，却掩不住空气里那股新鲜又略带忐忑的开学味道。
分班名单贴在公告栏的玻璃橱窗里，被无数颗好奇又紧张的心围得水泄不通。我和夏柠挤在人群外围，踮着脚，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间快速搜寻。
“一班……二班……”夏柠小声念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玻璃上划过。她的名字很快跳入眼帘——高一（7）班。我的心也跟着提了一下，目光继续向下，在7班的名单里急切地寻找自己的名字。视线扫过一行又一行……没有。心一点点沉下去，转向旁边的6班名单……还是没有。最终，在靠后的位置，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三个字——高一（12）班。
12班和7班。一个在走廊这头，一个在走廊那头，中间隔着长长的、仿佛望不到尽头的距离。
“啊……我在7班。”夏柠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失落。
“我……在12班。”我的声音有点干涩，努力想挤出一个“没关系”的笑容，却觉得嘴角有些僵硬。
“哦……”她应了一声，低下头，用脚尖蹭了蹭地上的一片落叶，没再说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沉默，比周围的喧闹更让人无所适从。
开学第一天，陌生的教室，陌生的面孔。12班的氛围似乎比7班更“沉稳”一些，少了些叽叽喳喳，多了些默默观察的目光。班主任是个年轻的女老师，说话语速很快，布置任务条理清晰。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香樟树摇晃的枝叶，心思却总忍不住飘向走廊的另一端。
课间休息的铃声像救赎。我几乎是立刻起身，快步走出教室，目标明确地朝着7班的方向走去。走廊里人潮涌动，充满了新学期的兴奋和新同学相遇的喧嚣。我逆着人流，目光在攒动的人头中急切地搜寻着那个浅绿色的身影。
终于，在7班教室门口，看到了她。
夏柠正被几个新同学围着。几个女生看起来性格都很开朗，其中一个扎着高马尾、笑容特别灿烂的女生正亲昵地挽着夏柠的胳膊，兴奋地说着什么。夏柠侧着头听着，脸上带着那种我熟悉的、专注又带着点腼腆的笑意，不时点点头，回应几句。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正好落在她们那一小圈人身上，勾勒出她们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剪影。
我停住了脚步，站在几步开外的人流边缘。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想喊她的名字，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她就站在那里，离我不远，笑容明媚，被新朋友环绕着，看起来……适应得很好，甚至很愉快。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一颗酸涩的柠檬在心底无声地炸开。是失落？是孤单？还是……一种微妙的、被排除在外的别扭感？明明暑假在海边时，我们还那么自然地分享着同一包饼干，对着同一片星空许愿。怎么才过了几天，一道分班的分割线，就好像隔开了两个世界？
“夏柠！”那个高马尾女生忽然提高声音，指着教室里面，“快看！班主任好像在叫我们进去发书了！”
“啊？哦！来了！”夏柠应着，被那女生拉着胳膊，转身就往教室里走。转身的瞬间，她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走廊，正好对上了我怔怔望过去的视线。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露出了一个笑容，朝我挥了挥手，嘴巴无声地做了个口型：“下课找你！”
还没来得及回应，她就被身边催促的同学拉进了教室。门在她身后关上，也关上了走廊里那片被阳光笼罩的、充满欢声笑语的小天地。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教室门，走廊里人来人往的喧嚣声仿佛隔了一层膜，变得模糊不清。那句无声的“下课找你”像一阵轻飘飘的风，吹过心湖，却没能抚平那圈酸涩的涟漪。
接下来的几节课，都有些心不在焉。老师讲的新学期要求、新课本的油墨味、新同桌试探性的搭讪……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不甚清晰。心里反复回放着课间看到的那一幕：她被新朋友挽着手臂，笑得那么开心。那个高马尾的女生是谁？她们好像很聊得来？她们会一起吃饭吗？会一起讨论新老师吗？
好不容易熬到上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我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再次快步走向7班。这次，7班门口的人已经少了很多。我站在门口，踮着脚往里张望。
夏柠正和那个高马尾女生，还有另外两个女生一起，说说笑笑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看样子准备一起去食堂。
“夏柠！”我喊了一声。
她闻声转过头，看到我，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快步走了过来：“陆南风！你等我一下！”她回头对那几个女生说，“你们先去食堂占座吧！我马上就来！”
高马尾女生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点好奇，笑着对夏柠说：“行！快点啊！今天食堂据说有糖醋排骨！”说完，几个女生嬉笑着走开了。
“怎么了？”夏柠走到我面前，仰着脸问我，语气轻松自然，似乎完全没察觉到我的情绪，“饿了吧？走，吃饭去！听说12班离食堂最远，你肯定饿坏了！”
“还好。”我闷闷地应了一声，看着她毫无芥蒂的笑容，心里那点酸溜溜的感觉反而更明显了，像泡在醋缸里的柠檬片，“你……跟她们挺熟的？”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语气听起来怎么那么……别扭？
夏柠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带着点“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坦率：“你说赵晓雯她们啊？就刚认识的同班同学嘛！人都挺好的，特别热情！赵晓雯就是我们军训排头那个，你记得吗？她说话可有意思了！”她兴致勃勃地分享着新同学的趣事，语气轻快。
她越是自然，我越是觉得胸口闷得慌。像有一团湿棉花堵在那里。我想说，我也认识新同学，但好像没你这么熟络。我想说，我们明明说好下课找我的，结果你差点就跟她们走了。但这些话在喉咙里滚了几滚，最终只化作一句干巴巴的：“哦。那……走吧，去吃饭。”
去食堂的路上，夏柠依旧兴致很高，跟我分享着7班班主任的趣事，吐槽着数学老师的口音，还有对高中物理课的担忧。我听着，偶尔“嗯”一声，应和两句，心里却像隔着一层什么，那些话语飘进耳朵，却落不到实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瞟向食堂门口，想着那几个先到的女生，是不是已经帮夏柠占好了位置。
果然，刚进食堂，就听到赵晓雯响亮的声音：“夏柠！这边！给你占好位置啦！”
夏柠立刻应声：“来啦！”她转头对我飞快地说，“陆南风，我跟她们坐一起啦！你也快去找位置吃饭吧！下午放学再聊！”说完，就像一只归巢的小鸟，欢快地朝赵晓雯她们那桌跑去，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刚打好的饭卡。
食堂里人声鼎沸，饭菜的香气混合着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看着夏柠挤进那群女生中间，立刻被笑声和说话声包围，那个高马尾的赵晓雯还很自然地把自己餐盘里的一块排骨夹到了夏柠碗里。夏柠笑着说了句什么，脸上是毫无负担的开心。
而我，像一个误入热闹派对的局外人，端着餐盘，在拥挤的食堂里茫然四顾。12班的同学？还不熟。其他班？更不认识。最终，在一个靠近角落、没什么人的空位上坐下。冰凉的塑料椅面贴着皮肤，面前的饭菜似乎也失去了滋味。
下午的课，依旧在一种游离的状态中度过。课间，我犹豫着要不要再去找夏柠，却又害怕看到她和那群新朋友在一起谈笑风生的样子。最终只是站在12班门口的走廊上，远远地望着7班的方向。有时能看到她和赵晓雯她们一起去接水，有时看到她趴在走廊栏杆上和同学聊天，笑容明媚，眼神明亮。那是我熟悉的笑容，却不再是只对我绽放。
一种陌生的、带着点委屈和失落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明明才隔了一个暑假，明明才分开了几间教室的距离，怎么感觉……好像隔了很远？那个在海边会因为一枚贝壳跟我赌气的夏柠，那个在初三战场上和我并肩作战的夏柠，好像被这个崭新的、充满活力的高中环境暂时“藏”了起来。
放学铃声响起，人群像潮水般涌出教室。我故意磨蹭了一会儿，收拾书包的动作慢得像蜗牛。走到楼梯口时，果然看到夏柠正和赵晓雯她们一起下楼，几个女生讨论着要去校门口新开的奶茶店尝尝鲜。
“夏柠！”我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声。
她回过头，看到我，眼睛一亮：“陆南风！一起走啊？”
“嗯。”我快步走过去。
“我们要去买奶茶，你要不要一起？”赵晓雯热情地邀请。
“我……”我刚想拒绝，夏柠却已经替我回答了：“他肯定要的！陆南风最喜欢喝奶茶了！对吧？”她笑眯眯地看着我，语气笃定。
看着她那副“我了解你”的理所当然的样子，心里那点别扭又冒了出来。是，我是喜欢喝奶茶，但……不是现在，不是和一群刚认识、还让我有点“酸”的新同学一起。
“不了，”我生硬地开口，声音比预想的要冷淡，“我还有点事，先走了。”说完，不等她们反应，便加快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汇入了下楼的人流中。我能感觉到身后夏柠投来的、带着明显困惑和不解的目光，像芒刺一样扎在背上。
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香樟树的影子在脚下明明灭灭。书包沉甸甸地压在肩上，心里也沉甸甸的，像塞满了浸了醋的柠檬片，又酸又涩，还有点胀胀的难受。这么说来我一个男孩子吃女孩子的醋貌似显得很可笑。
新学校的陌生感，新班级的疏离感，还有看到她和别人那么亲近时心里那股莫名的、说不出口的别扭……所有情绪混杂在一起，发酵成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和不开心。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夏末的燥热。
他一个人走着，把那些小小的、酸涩的柠檬，一颗一颗，默默咽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