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夕阳彻底沉没,只在天边留下几抹淡紫的余烬。路灯次第亮起,将香樟树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铺在行人稀疏的街道上。我背着沉重的书包,脚步拖沓地走着。晚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里那股又酸又闷的郁结。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食堂里夏柠毫无负担的笑容,放学时她替我做决定时那副“我了解你”的笃定,还有我丢下那句生硬的“有事”后,她站在原地那困惑不解的眼神……像无数个小钩子,一下下挠着心尖,又疼又痒。

“陆南风!陆南风!”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点微喘,由远及近地追了上来。

我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反而走得更快了。不想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喂!你等等我!”夏柠小跑着追到我身边,伸手一把拽住了我的书包带子,强行让我停了下来。她跑得脸颊微红,额角渗出细小的汗珠,在路灯下闪着微光,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和不解。

“干嘛走那么快?喊你都不理!”她喘着气,语气里有点埋怨,更多的是困惑。她上下打量着我,试图从我紧绷的脸上找出答案,“你怎么了?下午就怪怪的。说有事,结果跑得比兔子还快,现在又这样……谁惹你不高兴了?”

我被她拽着书包带子,被迫转身面对她。路灯的光线不算明亮,却足以清晰地照见她脸上那份纯粹的、不掺假的关心和疑惑。这更让我心里那点别扭无处遁形,像被剥开了皮的柠檬,酸涩的汁液淌得到处都是。

“没有。”我闷闷地吐出两个字,别开视线,盯着地上我们俩被拉长又交叠的影子。

“没有?”夏柠显然不信,她松开我的书包带子,往前一步,歪着头,凑近了看我躲闪的眼睛,“陆南风,你撒谎的时候睫毛会抖,你自己不知道吗?”

她的气息带着奔跑后的温热,拂过我的脸颊。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脸上更热了,心里那点委屈和不甘却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下,瘪了气,只剩下更浓的酸涩和……一丝莫名的狼狈。

“真的……没什么。”我声音更低了,几乎含在喉咙里,“就是……有点累。”

“累?”夏柠挑眉,显然对这个敷衍的答案极其不满。她抱着胳膊,微微眯起那双总是灵动的大眼睛,像只发现了可疑线索的小猫,开始仔仔细细地“复盘”:“早上分班,你就不太高兴。课间我去找你,你看到我和赵晓雯她们在一起,表情就有点……嗯,像吃了酸橘子。中午吃饭,我让你一起,你直接跑了。下午放学……”

她顿了顿,像是突然捕捉到了什么关键信息,眼睛倏地睁圆了,带着一种恍然大悟的、近乎啼笑皆非的惊讶,声音都拔高了一点:

“等等!陆南风……你该不会……是在吃醋吧?!”

“轰——!”仿佛一道惊雷在脑子里炸开!血液瞬间涌上头顶,脸颊烫得像是要烧起来!被点破的心事像被剥光了扔在阳光下,羞窘得无地自容!

“谁、谁吃醋了!”我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几乎是吼出来的,“我吃什么醋!我跟谁吃醋!赵晓雯吗?!她是女的!女的!我有什么好吃醋的!”

我的反应显然证实了她的猜测。夏柠看着我瞬间涨红的脸和炸毛的样子,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是嘲笑,而是那种忍俊不禁的、带着点不可思议和……某种了然的笑意。她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哈哈哈哈哈……陆南风!你……你居然……哈哈哈哈……”她笑得有点喘不上气,“你居然在吃赵晓雯的醋?!就因为我和新同学玩得好?!”

她越笑,我越觉得难堪,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巨大的羞耻感像潮水般淹没了我,刚才吼出来的辩解此刻显得无比苍白和幼稚。是啊,赵晓雯是女的,我在别扭什么?在意什么?这种情绪……根本毫无道理,甚至……有点可笑。

“笑什么笑!”我又羞又恼,声音却没了刚才的气势,反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有什么好笑的!我就是……就是……”就是什么?我说不出口。那种看到她和别人那么亲近时,心里空落落、酸溜溜的感觉,此刻清晰地摆在面前,却显得如此幼稚和不可理喻。

“好了好了,不笑了不笑了。”夏柠终于止住了笑,用手背擦了擦笑出的眼泪,但眼底的笑意还未完全散去。她往前又凑近一步,微微仰着脸看我,路灯的光在她清澈的瞳孔里映出小小的光点,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戏谑和认真的探究。

“傻瓜,”她的声音放轻了,带着点无奈,又带着点难以言喻的柔软,“你怎么连女生的醋都吃啊?”

她歪了歪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语气里带着一种直白的、近乎灵魂拷问的认真:

“你把我当什么了?”

这句话像一根细细的针,轻轻扎在了心口最柔软的地方。把我当什么了?朋友?同桌?一起看海看日出、一起在初三战场上拼杀过的战友?还是……别的什么更特别的、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辩解和羞恼,在她这句直白的、带着点嗔怪的问话面前,都溃不成军。是啊,我到底在闹什么别扭?我有什么立场和资格去“吃醋”?

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份未散的笑意和此刻清晰的认真,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委屈、自责和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猛地涌上鼻尖。眼睛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热意,我猛地低下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狈。

“我……”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地从喉咙里挤出来,像受伤的小兽发出的呜咽,“……没把你当什么。就是……就是觉得……你好像……不需要我这个朋友了……”话一出口,连自己都觉得矫情又幼稚,但这就是此刻最真实、最无法掩饰的感受。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街道上偶尔驶过的车声,远处模糊的人声,都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风吹过香樟树叶的沙沙声,和我自己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一只微凉的手,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碰了碰我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背。指尖的触感很轻,却像带着微弱的电流。

“陆南风……”夏柠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刚才的戏谑或质问,而是变得异常轻柔,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哄劝的软糯,“你……你别这样啊……”

她似乎有点慌了,大概是没料到我会是这种反应。她绕到我面前,微微弯下腰,歪着头,试图从下方对上我低垂的眼睛。路灯的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和带着焦急神情的侧脸。

“好了好了,”她的声音放得更软了,像哄一个闹脾气的小孩,“怎么还越说越难过了?我……我好好哄你,你不要不开心了好不好?”

她笨拙地、带着点急切地开始“哄”:

“我跟赵晓雯她们就是刚认识的同学呀!一起吃饭、聊天、买奶茶不是很正常吗?就像……就像你以后也会认识12班的新朋友,一起打球、讨论题目一样啊!”

“我怎么可能不需要你这个朋友?”她语气加重,带着点难以置信的强调,“你是我陆南风啊!我们一起排练节目上台、一起在图书馆当志愿者、一起在初三累得像狗还互相打气!我们约好了要一起考上高中、再去看海!我们难道不是彼此最好最重要的朋友吗?”

“你看,”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从自己那个随身的小挎包里掏啊掏,掏出了那个装着“残缺宝藏”的、鼓鼓囊囊的小布袋,“你看!你的贝壳虽然丢了,但这里面的每一颗石头,每一片小贝壳,我都记得是在哪里、什么时候、跟你一起捡的!”她拉开袋口,献宝似的给我看里面五颜六色的小东西,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你看这个小心脏的,是在第一天下午退潮时你指给我看的!这个小月亮的,是在礁石缝里我差点滑倒你拉了我一把才捡到的!还有这个……”

她絮絮叨叨地指着袋子里的每一件“藏品”,如数家珍般复述着当时的场景。那些被我忽略的、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微小细节,此刻从她口中清晰地流淌出来,带着海风的咸涩和阳光的温度。

“所以啊,”她终于停下来,抬起头,重新看向我,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笨拙却无比真诚的安抚,“她们是刚认识的新朋友,你……你是不一样的!你是我很重要的、认识了好久的、一起经历过好多事情的……好朋友!”她似乎觉得“好朋友”这个词还不够分量,又用力补充了一句,“很重要的那种!”

晚风温柔地吹拂着,带着香樟树特有的清新气息。她仰着脸看我,路灯的光在她眼中跳跃,像落满了细碎的星子。那点因“吃醋”而起的酸涩和委屈,在她笨拙却无比真诚的“哄劝”和“澄清”中,像被阳光晒化的薄冰,一点点消融、蒸发。

心里依旧有点闷闷的,但不再是那种尖锐的酸涩,而是一种被熨帖过的、带着点微麻的暖意。她把我当“很重要的好朋友”,这个定位清晰又模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界限感,却也足够驱散那些莫名的惶恐和失落。

“谁……谁难过了。”我吸了吸鼻子,努力压下那股酸涩感,终于抬起眼看向她,声音还有些闷,但已经平静了许多,“我就是……就是觉得食堂糖醋排骨味道一般。”

夏柠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我是在别扭地给自己找台阶下。她“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这次是如释重负的、带着点嗔怪的笑。

“喂!陆南风!”她伸手,毫不客气地在我胳膊上轻轻掐了一下,“你这人!真是的!吓我一跳!”语气里却没了之前的焦急,只剩下无奈和一点点残留的、不易察觉的温柔。

“走啦走啦!”她拽了拽我的书包带子,像牵着个闹完别扭终于肯回家的小孩,“饿死了!为了追你,我奶茶都没喝成!你赔我!”

“赔就赔。”我小声嘟囔,任由她拉着往前走。

“要双份珍珠!加冰!”

“……行。”

路灯将两个并排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寂静的街道上轻轻摇曳。晚风穿过树梢,发出温柔的沙沙声,像一首无声的安眠曲,抚平了少年心头那场小小的、带着柠檬味的夏日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