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厚重木门被推开时带进一股更浓重的硫磺和汗馊混杂的气息,冲淡了残留的草药味。陈默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后背血锁碎片的滞涩闷痛如影随形。韩三通那冰冷刺骨的“探针”虽未真落在小满眉心,但那惨白针尖映在小满眉间冰霜的画面,如同毒蛇噬咬般盘旋在脑海。妹妹被安置在角落里一张铺着单薄草席的木榻上,依旧昏迷,呼吸微弱,唇上的青色似乎退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不安的灰白。
两个沉默的灰衣教徒进来,不由分说架起陈默便走。这一次,没人再提“无垢”。穿过狭窄潮湿的甬道,外面喧嚣的声音骤然放大。空气浑浊得像一块肮脏的棉絮,塞满了耳朵。
他被带到洞窟中一处较为开阔的平台。洞顶垂下一盏巨大的兽油灯盏,昏黄摇曳的光芒将下方的一切蒙上一层油腻的光晕。平台中央用粗糙的石块垒砌着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滚滚热气的灶台。几口比磨盘还大的铁锅架在上面,里面翻滚着灰褐色、粘稠如同烂泥的“粥汤”。一股奇异的气味弥漫开来——那是米粮焦糊味、某种根茎植物腥气,还有一种极淡极淡、却仿佛能勾动饥饿者灵魂深处最原始欲望的肉脂香气。
数十名穿着破烂、眼神麻木空洞的流民排着歪斜的队伍,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死气沉沉的期盼,枯槁如柴的手紧紧抓着污黑的木碗。几个同样穿着油腻灰衣的教徒,手持长柄铁勺,机械地从锅中舀起粘稠的糊糊,倒进伸过来的碗里。
刘香主站在灶台后方一处稍高的石台上,青白的脸在油灯光下忽明忽暗。他看见陈默被带来,脸上立刻堆起那种夸张的、仿佛见到救世主般的光辉。他上前一步,声音洪亮地穿透喧嚣:“福泽降世!圣河归子!今日,承蒙天眷,圣子不避尘埃,亲临‘慈济堂’,为我等信众施‘长生善肉粥’!此乃大功德,大造化!”
他话音未落,一名教徒便捧着一个乌木托盘上前。托盘上放着一本看起来相当古旧、封面用厚实黄麻布包裹的书册,书页边缘磨损卷曲,露出里面焦黄的纸页。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灰尘以及一种极其微弱的辛辣腥甜气味扑面而来。气味虽淡,却让陈默心头猛地一跳——这味道,像极了某种极其名贵的矿物颜料!
“圣子,”刘香主双手恭敬地托起那本旧书,递到陈默面前,眼中闪烁着难以言喻的热切,“请接《五公救世宝经》真本!此乃昭示圣子临凡,解我生民倒悬之苦的不世法旨!”
陈默的手指触碰到那冰凉粗糙的封面,如同碰到烧红的烙铁。他强忍着缩手的冲动,僵硬地接了过来。这书分量不轻,一股阴冷的凉意透过纸张渗入指尖。他下意识地翻开沉重的书页。
书页用粗糙的黄麻纸制成,墨色显得古旧。刘香主上前一步,枯瘦的手指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直接翻到其中一页,准确地按在一片字迹最为密集、笔画显得尤为粗黑雄浑的文字上方。
“看!‘影代圣’!”刘香主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激动,手指几乎要嵌进书页里,“经中明载:末法尘世,万秽障生。火德圣胎,或因众生业力深重而暂隐于溟漭……然天道昭昭,其神不灭!当择一身负‘逆鳞’之异者……假形为圣影……以待金乌重临……涤荡群邪!”
他指尖下的那一段经文墨色明显比前后文更为饱满鲜亮!陈默瞳孔骤缩!在昏暗油灯下,他清晰地看到——那所谓的“火德圣胎”、“逆鳞”、“金乌重临”等关键“神谕”字迹边缘的墨色,细微地晕染开来,显露出一种尚未完全干透的濡湿感!那墨色深处,更是透出一种极细微的、区别于普通松烟墨的古朴暗红光泽!
一股混杂着血腥与昂贵香料甜香的气息,随着刘香主指尖的摩擦,从那段字迹中丝丝缕缕逸散出来——这是最顶级的宫廷御用朱砂!陈默脑中轰然炸开!前世随军驻扎城池时,他曾见过败亡元吏藏匿的上贡之物!这气味,这质感,错不了!这所谓的“真经”,这关乎他“圣影”身份的“神谕”,是刚刚写上去的!是拙劣的伪造!
信仰的根基在脚下崩裂,愤怒如同沸腾的岩浆在胸腔翻涌。但他看到台下那些端着破碗、因为“圣子亲手施粥”的消息而浑浊眼中爆发出狂信徒盲目的、甚至带了一丝病态喜悦光芒的流民们,这股怒火又被硬生生压回灼烧的腹腔。后背的血锁碎片似乎被这股憋屈的怒气引动,一阵更深沉的闷痛扩散开来,带着冰冷的警告。
“圣子……”刘香主收回手,若无其事地将指尖沾上的一丁点可疑的红末在身上油脂麻衣擦了擦,那青白脸上虚假的神圣再次覆盖,声音带着蛊惑,“法旨已明,天意已昭。请圣子入坛,为信众播撒福泽!”他手臂一引,指向灶台舀粥的位置。
沉重的木勺入手冰凉滑腻,舀勺粘稠滚烫的粥糊时,手腕都感到沉甸甸的吃力。粘稠滚烫的粥糊落入下方一只只伸过来的、布满污垢裂口、枯瘦如爪的手中所捧的碗里。浑浊的粥汤散发着那奇异的、勾动人胃里馋虫的淡肉香味,越是靠近灶台,这味道越是浓郁不散。
陈默的手有些僵。每一次舀起倾倒,那些端着碗的人眼神都随之移动——空洞麻木的底层是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几欲吞噬的饥饿。他们盯着勺,盯着碗,盯着冒着热气的粥糊,唯独没有人真正看他这个“圣子”。
就在这时!一个排在前面的、瘦得几乎脱形的半大少年,捧着个豁口的大陶碗,碗里是同伴分给他的小半碗粥糊。他似乎饿极了,眼睛死死盯着碗里的稀糊,刚走出两步远,竟等不及,迫不及待地低下头,伸出干枯发黑的舌头就要去舔舐碗边的糊糊!
“啧!”
旁边维持秩序的一个灰衣教徒不满地啐了一口,手里的长柄竹棍毫不留情地捅在那少年肩胛骨上!
“扑通!”
少年痛哼一声,身体一歪,整个人向前扑倒!手中豁口的陶碗打着旋儿飞了出去!“啪”一声脆响,摔在几步外一块尖锐的石头上,碎成几瓣!碗中那点可怜的粥糊连同里面的褐黄糊状物,泼洒了一地!
“饿死鬼投胎的玩意儿!”教徒骂骂咧咧,竹棍又要落下。
陈默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那飞溅的粥糊上。粘稠的褐黄色粥糊中……混杂着一些极其细碎、如同凝固油脂丁粒般的、半透明的微黄碎块!它们在泼洒出的瞬间,散发出的那股淡肉香味陡然浓烈了数倍!刺激得人反胃!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沿着陈默的脊椎窜起!这粥……里面有东西!那所谓的“善肉”!
“嗷!”另一个领到了满满一碗的健壮流民汉子,眼睛发红,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他捧起滚烫的粥碗,不顾一切地埋头猛喝起来!粘稠的糊糊甚至来不及咽下,挂满了他的胡须下颚!他的眼神在喝到粥糊的瞬间,发生了诡异的变化——一种呆滞的满足感迅速覆盖了之前的饥饿与迷茫,嘴角咧开,露出一种极其空洞傻痴的笑容!
“神仙粥……神仙粥啊……”汉子舔着碗边残余的糊糊,目光涣散地痴笑着。
周围麻木的流民队伍对这反常的一幕仿佛习以为常,更多人只是将手中的碗捧得更紧,眼神更加饥渴地望向锅内翻滚的热粥。
恐惧!比针尖抵眉更甚的恐惧攥紧了陈默的心脏!这根本不是善粥!是毒药!是精神控制的迷魂汤!
“哥哥……”
极其细微、带着无尽虚弱和冷意的童声,如同丝线般穿透嘈杂飘入耳中。
陈默猛地转头!视线精准地锁向角落里被安置在木榻上的小满!她不知何时竟微微抬起了头,那双深陷在枯瘦眼窝中的眸子竟半睁开了!里面没有昏睡的迷茫,也没有痛苦的挣扎,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深不见底的冰冷荒芜!如同万载寒冰雕琢的镜面!
她的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穿过混浊的空气,空洞而清晰地,落在陈默手中那把沾满粘稠粥糊的木勺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勺中那翻滚的、夹杂着可疑微黄碎块的褐色糊糊上!
“娘亲……”小满干裂惨白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着,气息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断绝,吐出破碎的呢喃,“……水里……好冷……”
一股冰冷的恐惧如同毒液注入陈默心脏!他握勺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勺中滚烫的粥糊溅落,滴在他冰凉的手背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就在这时!
旁边排队的人流中,一个身形略显壮实(相比其他流民)、眼神却异常闪烁不定的汉子,似乎是等不及前面人磨蹭,低声咒骂了一句,不耐烦地往前挤了一下!他这一挤,手臂猛地撞到了陈默握勺的手肘!
“啪嗒!”
陈默手中那只沉甸甸、粘稠的木勺,被这一撞,完全脱手!勺中剩余的、粘着大量微黄“善肉”碎末的滚烫粥糊,如同甩出的毒泥!朝着旁边正痴笑舔碗的汉子脸面狠狠泼了过去!
“哎呦——!”
热粥劈头盖脸!那正在痴笑的汉子被滚烫的粥糊泼中头脸,烫得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向后跳开!他脸上、头发上粘满了褐黄色的浆糊,原本呆滞空洞的眼神被剧痛刺激得短暂恢复了一丝清明,随即又被燃烧的怒火取代!
“操你祖宗!”汉子胡乱抹着脸,暴怒地挥舞着手里的破碗,就要朝那个撞人的汉子扑去!
场面瞬间混乱起来!叫骂、推搡、教徒的呵斥声乱成一团!后面排队的流民也被惊动,茫然又恐惧地张望着。
混乱中,那个被骂的、眼神闪烁的汉子,似乎也没料到陈默手抖得如此厉害,面对扑来的怒火,下意识地一边遮挡脸面一边慌乱后退!
“嗤啦——!”一声裂帛声!
那汉子用来遮挡脸面的粗麻布破衣袖,被冲上来的痴汉一把扯住!布料撕裂!藏在衣袖内侧的东西无法避免地暴露在晃动的油灯光线下!
那是一块不起眼的、用竹根削成的、大约半指长的扁平方形小牌子!竹牌表面用简陋的工具刻了一些毫无规则的凹痕。但在牌子的一角,却极不协调地刻着一个由四道交错的、极其清晰锐利的刻痕组成的“米”字标记!
“呃!”汉子脸色瞬间大变,慌忙伸手就要将竹牌塞回腰间!
陈默的瞳孔猛地收缩如针!就在刚刚一瞬间的混乱灯光中!他清晰地看到——那四道组成“米”字的刻痕边缘,有着极其新鲜锋锐的切削痕迹!其刀口走向的细微弧度,竟与刘香主那本伪造《五公经》添改章节时、他匆匆扫过的那伪造“逆鳞”、“金乌”等字迹边缘的笔势转折角度——完美契合!是同一套刻字刀!至少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这人——是谁?!
几乎就在陈默发现竹牌的瞬间!
远处石台上,一直冷冷旁观这场混乱、嘴角甚至挂着一丝不易察觉冷笑的刘香主,那双在昏黄油灯下如同蒙尘玻璃珠的眼睛,陡然亮了一下!如同嗅到猎物的气息!他的目光锐利如隼,瞬间锁定了那慌乱藏匿竹牌的汉子!
而那汉子似乎也察觉到了刘香主的目光,以及陈默眼中尚未散去的惊骇!他猛地低下头,借着弯腰去捡地上被踢翻木凳的动作掩护,迅速将竹牌塞进了腰间最深处。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常见的、被混乱吓到的惊恐讨好表情,嘴里嘟囔着:“官爷莫怪,官爷莫怪,人多手杂……我这就走,这就走……”他一边说着,一边低着头飞快地向人群外围挤去!
混乱仍在继续,痴汉的怒骂和教徒的压制声喧嚣不休。
但角落的骚动仿佛被遗忘了。只有陈默的视线,如同冰冷的追魂箭镞,死死钉在那个挤出人群、迅速消失在昏暗通道阴影中的汉子后背轮廓上!后背的血锁碎片传来阵阵压迫感,如同沉重的锁链正在收紧。
木榻边,小满那半睁着的、冰冷荒芜的眼眸,缓缓地、缓缓地转动了一下。瞳仁深处,如同凝固的冰湖下方裂开了一道缝隙,闪过一丝极其微弱、却令人心胆俱寒的幽蓝光芒。她的嘴唇依旧惨白干裂,没有出声,但一股清晰无比的冰冷意念如同细针,猛地刺入陈默混乱的脑海。
“冷……”
不是身体的冷。
是意识深处传来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警告——危险!那个人!快走!
灶膛的余火在混乱的浇熄与泼水声中发出刺啦的哀鸣,粘稠的粥汤糊底散发出更浓烈的焦臭与那股催人发狂的淡肉气息。流民们在教徒的棍棒呵斥下逐渐恢复秩序,重新排起沉默而饥渴的队伍,仿佛刚才的骚乱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插曲。痴汉脸上的粥糊被冷水草草冲去,留下大片红痕,他那被烫醒的短暂清明早已褪去,此刻正捂着脸蹲在角落,眼神又变得空洞而茫然,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哼唧。
刘香主面无表情地看着教徒们收拾残局,目光在扫过那片被粥糊污染的地面时,那双总是显得浮滑的眼睛深处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阴鸷和一丝……贪婪?那是对某种事物逃脱掌控的不悦,却也是一种确认了某种诱饵终于被触动的期待。
他转过身,脸上重新堆叠起那层令人作呕的悲悯假象,缓步朝着木榻角落走去。
陈默僵立在原地,手中空空如也。木勺掉落,掌心的冰冷触感却挥之不去。刚才那混乱灯光下闪现的竹牌“米”字刻痕、小满眼中那荒芜冰冷中一闪而逝的蓝芒、如同芒刺般扎入意识深处的“危险”警告……这一切如同冰冷的碎片在他脑中激烈冲撞。后背血锁的沉闷压胀感如同低沉的鼓点,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刘香主停在木榻边,微微俯身,枯瘦的手指伸向小满那搭在草席上、冰冷灰白的手腕。
“圣眷气色稍好,寒气似已退……”他的话语如同温吞的糖油。
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小满皮肤的瞬间!
“啊——!”
一声凄厉无比、完全不似人声的幼童惨叫,猛地从另一边灶台混乱刚刚平息的角落爆发!
一个负责分发第二锅粥的小教徒,端着半碗冒着热气的粥糊,殷勤地送到角落里一个穿着同样破烂、但似乎刚来不久的、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手中。那孩子怯生生接过碗,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恐惧和饥饿交织的渴望。也许是饿狠了,也许是滚烫的粥糊散发出的奇异“善肉”香气太过诱人,他学着大人模样,怯怯地低头,试图去啜饮碗边的糊糊。
不知是他动作不对,还是恐惧之下手抖,就在他的嘴唇刚刚沾到那粘稠滚烫物事的刹那——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身体猛地一缩!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了胸口!
“啪嗒!”
小小的陶碗脱手坠落!摔在冰冷的石地上!裂开数瓣!浑浊的粥糊溅射开来!
那孩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小小的身体如同煮熟的大虾般蜷缩在地上剧烈抽搐!他紧紧捂住自己的胃腹,整张脸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而他那双刚刚接过碗、尚有余温的小手……竟在昏暗灯光的映照下,毫无征兆地飞快蔓延上一层诡异的惨绿颜色!如同被剧毒的苔藓瞬间侵蚀!
这突然爆发的凄厉惨叫和孩子的诡异惨状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人群再次骚动!惊恐地向后退开!那孩子母亲哭喊着扑过去,却被两个教徒死死拦住!
这突如其来的惨剧如同巨浪,瞬间淹没了刘香主的话语和动作!
而就在这混乱爆发的同一瞬!木榻上,小满那半睁着的眼眸瞬间闭合!她灰白的小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消退无踪!搭在草席上的右手,那纤细发白的手指……其中的食指指尖——竟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极其突兀地泛起一点比死灰更刺目的晶莹光泽!那光泽深处,一丝微弱如冰屑、却足以冻裂灵魂的幽蓝光芒倏地一闪而逝!随即隐没!
速度太快,仿佛幻觉!
但一直死死盯着木榻方向的陈默!他后背血锁碎片骤然爆发的、如同被冰锥贯穿的剧痛清晰地告诉他——不是幻觉!
妹妹指尖那一点幽蓝闪过的方向……正对着混乱中心那惨绿双手、痛苦痉挛的孩子!也正对着那孩子刚刚啜饮、此刻泼洒一地的……混着“善肉”的粥糊!
寒意!比石穴更深处的黑暗更彻骨的寒意!攫住了陈默的心肺!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