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雪粒子抽在脸上,针扎似的。崔香童深一脚浅一脚冲过来,火红的围巾在灰白风雪里像一簇跳动的火苗。她那张原本英气的脸冻得发青,嘴唇发紫,看到雪地上昏迷的女人、哭泣的小丫头,还有墨斗张手里那个装着秽土的玻璃瓶,瞳孔猛地一缩。

“懋钦哥!张叔!”她声音带着跑岔气的嘶哑,目光飞快扫过现场,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和如释重负,“对不住!路上…路上出了岔子!林子里有东西堵道儿!”

她没细说,但急促的呼吸和羽绒服袖口一道新鲜的、被某种利爪撕裂的口子,说明了一切。不是寻常野兽。

“先救人!”我打断她,蹲下身查看昏迷的女人。呼吸平稳了些,但印堂处依旧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青灰色,那是灵体被污、魂魄受惊的“虚病”表象。小丫头叫丫蛋,她娘叫王秀芝,是山那边靠山屯的。王秀芝是屯里少有的、身上带点“仙缘”能请动白仙看虚病的人,这次是去邻村给人瞧“撞客”,回程在黑风口等车,莫名就倒了。

墨斗张已经麻利地用带来的草药粉(雄黄、艾绒、赤硝混合)撒在王秀芝身下那片被污的雪地上,又用火折子点燃一小撮,蓝色的火焰跳跃着,发出噼啪轻响,空气中弥漫开刺鼻的驱邪气味,将那残留的秽气彻底净化。

“白仙灵体受损,暂时护不住她了。得赶紧找个暖和地儿固魂,再想法子祛她身上沾染的秽毒!”崔香童看着王秀芝青灰的脸色,语气焦灼,“靠山屯不能回!屯里…屯里现在邪乎得很!”

“咋邪乎?”墨斗张一边帮我把昏迷的王秀芝扶起背在背上(牵动我后背伤口,痛得眼前发黑),一边追问。

崔香童帮着搀扶,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恐惧:“牲畜跟中了邪似的!老张家养了十年的看门狗,前天夜里自己把自个儿脖子咬断了!李老栓家的猪圈,一窝猪崽全僵了,像冻死的,可身子还温乎着!更邪的是人…好几个壮劳力,白天还好好的,晚上就发起癔症,满屯子乱窜,说胡话,力气大得三五个汉子按不住!眼神直勾勾的,像…像魂被勾走了!白大娘(指白仙)就是为这事,才急着去外村请帮手,结果…”

“地脉煞气侵体,秽毒迷魂!” 我沉声道,感受着背上王秀芝透过棉袄传来的、一丝不正常的阴冷。这症状,比胡三太奶信中所写的“虚病”严重得多!像是被某种污秽的煞气强行侵蚀了神智,绝非简单的“撞客”!

“那去哪?”墨斗张看向崔香童,“这冰天雪地的!”

崔香童咬咬牙,指向风雪弥漫的站台另一侧,一条被积雪覆盖、几乎看不出痕迹的蜿蜒小路:“去徐炮儿沟!那边有个看林子的老跑腿儿,叫徐炮儿,以前是猎户,跟黄家有点交情,人信得过!他的木刻楞(木屋)还算结实暖和!离这儿七八里地,总比回靠山屯强!”

七八里雪路,背着个人,顶着刀子风。墨斗张骂了句娘,把工具箱用绳子捆紧在背上,抽出那把乌沉沉的破煞斧当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在前面开路。崔香童搀着吓坏了的丫蛋,我背着昏迷的王秀芝,一行人像几只渺小的蚂蚁,艰难地挪进风雪更甚的山坳。

路越走越偏,雪深过膝。风在林间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无数冤魂在哭诉。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狂舞,如同扭曲的鬼爪。丫蛋紧紧抓着崔香童的手,小脸煞白,大气不敢出。墨斗张的破煞斧不时在雪地里戳戳点点,鲁班尺也拿了出来,警惕地探测着周围的地气。

“停!”墨斗张突然低喝一声,斧头指向路边一棵被雪压弯了腰的老桦树。

树根部的积雪被扒开了一小片,露出底下冻得硬邦邦的泥土。泥土上,赫然印着几个凌乱、非人的爪印!爪印狭长,前端尖锐,带着撕裂的痕迹,像是某种体型不小的猫科动物,但爪印间弥漫着一股极其淡薄、却令人作呕的腐肉混合着劣质香烛的怪味!

“是那东西!”崔香童脸色一变,“就是它堵了我的路!像豹子,可眼睛是绿的,冒鬼火!身上一股子庙里烂供品的馊味儿!我甩了张‘狐火符’才逼退它!”

“伥鬼兽!” 墨斗张用尺子量了量爪印,又在旁边雪地里刮了点沾着怪味的黑色冰晶闻了闻,啐了一口,“妈的!用横死野兽的皮和骨,喂以香灰秽土炼出来的邪玩意儿!专门给邪祟探路挡灾的!看来盯上咱们的不止是人!”

暗处的敌人,手段比预想的更阴毒诡异。

艰难跋涉近两个时辰,天色彻底黑透。风雪稍歇,惨淡的月光勉强照亮一座位于山坳避风处、被厚厚积雪覆盖的低矮木刻楞。木屋烟囱里冒着微弱的青烟,窗缝透出昏黄的油灯光。

崔香童上前,用一种特殊的节奏敲了敲门板,三长两短。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张沟壑纵横、警惕如老狼的脸。花白胡子,独眼,另一只眼窝是深陷的黑洞。正是徐炮儿。他那只独眼锐利地扫过我们这群狼狈不堪的人,尤其在昏迷的王秀芝和我背上的破煞斧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崔香童脸上,紧绷的神色才稍缓。

“进来!快!” 他声音沙哑干涩,侧身让开。

木屋不大,却异常暖和。一个烧得通红的铸铁火炉占据中心,上面坐着个咕嘟冒热气的铁壶。屋内陈设简陋,但收拾得干净,墙上挂着兽皮、猎枪和一串用红绳系着的、已经发黑的兽牙(黄皮子牙)。空气里弥漫着松木燃烧的焦香、烟草味和一股淡淡的、常年不散的兽腥气。

我们把王秀芝安置在火炉旁铺着兽皮的板炕上。她依旧昏迷,脸色青灰,呼吸微弱。徐炮儿不用吩咐,麻利地从墙角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箱里翻出个粗陶罐,打开,里面是黑乎乎、散发着浓烈腥苦味的膏药。

“老林子里的土方子,熊油混着七叶一枝花、断肠草根,吊命驱寒毒。”他言简意赅,用木片剜了一大块,不由分说地抹在王秀芝的额心、胸口和脚心。手法粗糙,却带着一种老猎户特有的狠劲。

墨斗张则把那个装着秽土的玻璃瓶放在火炉边,又拿出鲁班尺和各种小巧的工具,开始仔细研究那粘在秽土上的几根灰白色毛发。他眉头紧锁,用骨针挑着毛发,凑到油灯下仔细观察,又放到鼻尖嗅了嗅,脸色越来越难看。

“懋钦哥,你怎么样?”崔香童给我倒了碗滚烫的松针茶,看着我苍白的脸色和额角的冷汗,担忧地问。

我摇摇头,喝了口热茶,暖流勉强压下后背伤口的剧痛和脏腑的阴寒。虎口灰线在暖屋里又隐隐传来冰针般的麻痒。这屋子…我目光扫过四周。暖和是暖和,但总觉得哪里不对。那炉火烧得旺,却驱不散一股若有若无的、如同陈年棺木般的阴腐气。这气很淡,混杂在木柴烟味和兽腥里,若非我常年与阴煞打交道,几乎难以察觉。

徐炮儿…他那只空洞的眼窝深处,似乎也萦绕着一丝极淡的、与这阴腐气同源的东西。不是邪气,更像是一种…诅咒的残留?

“徐老哥,”我放下茶碗,状似随意地问道,“这木屋…有些年头了吧?以前是做什么用的?”

徐炮儿正用一块破布擦拭他那杆老掉牙的双管猎枪,闻言动作一顿,独眼瞥了我一下,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声音更哑了:“早些年…是林场堆放‘特殊木料’的仓房。”

特殊木料?我和墨斗张对视一眼。在东北老林子里,“特殊木料”往往指那些犯了忌讳的木头——雷击木、坟头木、吊死过人的树…阴气极重。

“后来呢?”崔香童追问。

“后来…林场散了。”徐炮儿含糊道,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枪管,“闹腾。死了几个人…不干净。就荒了。我图它结实避风,收拾了住下。”他不再多说,低头专注地擦枪,气氛有些凝滞。

就在这时,昏睡的王秀芝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体猛地弓起,双眼圆睁,瞳孔却是一片涣散的灰白!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干枯的手指死死抓住身下的兽皮,力气大得指节发白!

“娘!”丫蛋吓得哭喊起来。

徐炮儿反应极快,一个箭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按住王秀芝的肩膀!但王秀芝的力气大得惊人,一个瘦弱农妇竟差点将徐炮儿这个老猎户掀翻!她喉咙里的“嗬嗬”声变成了断续的、非人的低吼:

“…山…山动了…眼睛…好多的眼睛…红的…黑的…在土里…在树里…盯着…都盯着…跑…快跑啊!”

她猛地扭头,涣散的灰白瞳孔直勾勾地“盯”着我,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声音陡然变得尖利怨毒,完全不似她本人:

“外乡人…管闲事…都得死!你们的魂…主上要了!”

话音未落,墨斗张那边猛地传来一声低吼:“找到了!”

只见他手里捏着那根在油灯下观察许久的灰白色毛发,毛发的一端,沾着一点极其微小的、暗红色的结晶颗粒!在灯光下,那颗粒折射出诡异的光泽。

“是血煞晶!”墨斗张的声音带着震惊和愤怒,“黄皮子尾巴毛上沾着血煞晶!这玩意儿…是用横死之人的心头精血,混合矿坑深处的阴煞石髓,在养尸地里炼出来的!专门污秽灵脉、侵蚀魂魄的剧毒!这他妈不是普通的厌胜!这是要炼化这一方生灵,抽魂夺魄啊!”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木屋外,漆黑的林海深处,毫无征兆地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凄厉绝望的兽嚎!不是一两只,而是成片!狼嚎、熊咆、狐鸣…混杂在一起,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疯狂!

与此同时,一股浓烈得令人窒息的、混杂着血腥、硫磺和腐烂草木味道的暗红色雾气,如同活物般,贴着地面,从木屋的门缝、窗隙,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火炉的光线瞬间被染上一层不祥的血色!

徐炮儿猛地抬头,独眼死死盯住那渗入的红雾,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刻骨的恐惧:“‘鬼市’…开了!就在…就在沟口!它们…它们被引过来了!”

崔香童脸色煞白,迅速从怀里掏出三根特制的、颜色深紫的线香点燃,插在门口、窗口和火炉前。烟气笔直上升,散发出辛辣刺鼻的气息,勉强将那红雾逼退少许。

“是‘引魂瘴’!”她声音发颤,“‘鬼市’开张,百兽惊魂!这雾能迷人心智,把活人魂魄引去当‘货’!秀芝婶就是被这瘴气提前引动了体内的秽毒!”

“哐当!” 墨斗张把破煞斧重重顿在地上,斧刃上乌光流转,映着他狰狞的脸:“装神弄鬼!老子倒要看看,是哪个‘主上’敢要老子的魂!”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虎口灰线的躁动。左手扣住了常天龙那颗乌黑冰冷的毒牙,右手捏起一张金光灿灿的“六丁六甲护身符”。

风雪暂歇,鬼市开张。这徐炮儿沟的木刻楞,成了红雾与邪祟包围中的孤岛。

真正的东北诡事,才刚刚拉开血腥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