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火车像条冻僵的蜈蚣,在茫茫雪原上吭哧吭哧地爬。窗外是凝固的灰白,天低得压着林梢,雪片子抽打着车窗,发出细碎密集的沙沙声。这是进长白山前的最后一个大站,黑风口。名字带着煞气,风也像刀子,卷着雪沫子从车门缝隙往里钻。
我裹着墨斗张不知从哪个旧货市场淘来的、膻味冲鼻的老羊皮袄,后背那道疤隔着厚实的绷带和毛衣,依旧被寒气刺得隐隐作痛。虎口那道灰线倒安静了,像是被这白山黑水的酷寒暂时冻住。手里攥着胡三太奶给的那枚千年木心珠,温润的绿意丝丝缕缕渗入掌心,勉强压着脏腑里翻腾的阴寒和长途颠簸带来的恶心。
墨斗张坐在对面,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怀里紧紧抱着他那用油布裹了好几层的工具箱,鼾声里都带着股松节油和铁锈味儿。他那条伤臂用绷带吊在胸前,像个落魄的伤兵。胡三太奶给的银行卡和常天龙的毒牙,被他用红绳栓了,贴身藏着,说是能“辟邪招财”。
车刚停稳,门一开,寒气裹着雪粒子呼啦一下灌进来,车厢里顿时响起一片叫骂和咳嗽。我们随着稀稀拉拉的人流往下挤。站台简陋,积雪被踩得乌黑发亮。远处是影影绰绰、覆着厚雪的连绵山影,像蹲伏的巨兽。空气清冽得扎肺,吸一口,从鼻腔一直凉到丹田。
按照胡三太奶信里的安排,该有个叫崔香童的出马弟子在这接应。这丫头我有点印象,几年前在关内处理一桩“狐嫁女”的邪乎事时打过交道,性子泼辣,一根筋,但请神看香火的本事扎实,是胡三太奶座下得力的“传话人”。
站台上人影稀落。几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山民扛着麻袋匆匆走过,留下深深的雪窝。一个穿着褪色绿军大衣、抄着袖子的老汉蹲在避风的墙角抽烟袋锅子,烟雾混着哈气,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没看到崔香童那标志性的红围巾。
“人呢?”墨斗张缩着脖子,瓮声瓮气地问,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别是那帮‘地师’崽子先到了,给咱下套吧?” 他那只完好的手下意识摸向怀里,那里硬邦邦的,是那把用阴沉木和陨铁重新打磨过的“破煞斧”斧柄。
我摇摇头,凝神感应。除了刺骨的寒风和远处山林间若有若无的、属于大型野兽的沉闷气息,并无明显的邪煞阴气。倒是这黑风口的地势…我眯起眼,借着昏暗的天光打量四周。
两山夹峙,形如漏斗。呼啸的北风被强行压缩,从这狭窄的隘口穿过,发出鬼哭般的尖啸。站台所在,正处于这“风口”最狭窄、地气最激荡混乱之处。山术(风水) 本能地在脑中勾勒:此地聚风藏煞,生气难存,是天然的“困风局”,也是极易滋生精怪邪秽的凶地。胡三太奶把接应点定在这,怕是另有深意。
正思忖间,一阵极其突兀的、带着哭腔的尖细嗓音,穿透风雪的呼啸,钻进耳朵:
“救命啊!救命!来人啊!出人命啦!”
声音是从站台尽头、靠近山壁的一排低矮破败的石头房子后面传来的。那一片像是废弃的仓库或早年伐木队的工棚,积雪更深,人迹罕至。
墨斗张和我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惕。事出反常。
“看看?”墨斗张低声道,破煞斧的斧柄已经从怀里抽出了一小截。
我点头,左手扣住一枚用雄黄、朱砂和雷击枣木粉特制的“五雷破煞钱”,右手则暗暗掐了个“玉清诀”。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及膝的积雪,朝声音来源处摸去。
绕过一堵塌了半边的石墙,眼前景象让墨斗张倒吸一口冷气。
雪地上,倒着一个穿着臃肿花棉袄的中年女人,脸色青紫,口吐白沫,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剧烈抽搐着。她身边蹲着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半大丫头,梳着两条枯黄的小辫,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刚才喊救命的显然是她。而真正让人头皮发麻的,是那女人抽搐的身体上方,悬浮着的东西——
一团粘稠的、不断蠕动变幻的乳白色雾气!
雾气有脸盆大小,散发出浓烈的、混杂着草药清香和某种动物腺体腥臊的奇异气味。雾气内部,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长吻尖耳、似鼠非鼠的动物轮廓,正焦急地围着抽搐的女人打转,发出只有灵觉敏锐之人才能听到的、细碎而悲切的吱吱声!
是白仙(刺猬仙)!而且看这灵体不稳、气息混乱的样子,分明是受了重创,连基本的化形都难以维持!
“白家的?”墨斗张惊疑不定,“怎么伤成这样?还被逼得显了灵体?”
那哭喊的小丫头看到我们,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滚爬爬扑过来,冻得通红的小手死死抓住墨斗张的裤腿:“叔!救救俺娘!俺娘让…让‘白大仙’上身了…可…可大仙它…它自己也快不行了!有…有脏东西在咬它!”
她语无伦次,惊恐的目光不断瞟向女人抽搐的身体和那团躁动不安的乳白雾气,仿佛看到了什么无形的恐怖之物。
就在这时,我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那抽搐女人身下的雪地,颜色有些不对!不是纯白,而是透着一股极其淡薄、却让人极不舒服的暗黄色污渍!像是某种油脂混合着泥水渗入了积雪。污渍的范围不大,却隐隐构成一个扭曲的、如同蜈蚣般的图案!
厌胜秽迹!
“老张!看地上!”我低喝一声,同时手中的“五雷破煞钱”毫不犹豫地激射而出,目标并非那虚弱的白仙灵体,而是女人身下雪地中那片暗黄污渍的核心!
“嗤啦——!”
破煞钱击中污渍,如同烧红的烙铁按上黄油!一股腥臭难闻的黑烟猛地腾起!伴随着一声极其细微、却充满恶毒的“嘶嘶”声,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被灼伤了!
地上那扭曲的暗黄图案瞬间模糊、溃散。
几乎同时,那团悬浮的乳白色雾气猛地一颤,内部的刺猬轮廓清晰了一瞬,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哀鸣,雾气迅速收敛,化作一道微弱的白光,“嗖”地一下钻进了抽搐女人怀里——那里鼓鼓囊囊,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女人剧烈的抽搐戛然而止,青紫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呼吸虽然微弱,却平稳下来。
小丫头惊呆了,忘了哭。
墨斗张已经蹲下身,用他那把鲁班尺小心翼翼地拨开女人身下被污渍浸染的积雪。尺子靠近那片区域时,“病”、“劫”、“害”的刻度再次变得刺骨冰寒,甚至微微泛黑!
“他奶奶的…”墨斗张咬牙切齿,从工具包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骨质镊子和一个密封的玻璃瓶。他用镊子极其小心地从污雪里夹起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半凝固的暗黄色油脂块。油脂块上,赫然粘着几根灰白色的、细若发丝、却异常坚韧的动物毛发!
“是‘秽土’!混了横死黄皮子(黄鼠狼)的尾巴毛和尸油!”墨斗张脸色铁青,迅速将油脂块封进玻璃瓶,“专门污灵体、坏堂口根基的阴毒玩意儿!埋在这雪地里,借这黑风口的煞风扩散!这白仙是着了道,灵体被污,反噬了弟子,自己也差点魂飞魄散!”
他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如鹰隼般扫向四周风雪弥漫的山林,破煞斧彻底抽了出来,斧刃在昏暗天光下泛着幽冷的乌芒:“下黑手的杂碎!就在附近!没跑远!”
风雪更急了。远处的山林深处,似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带着嘲弄意味的冷笑。
而站台方向,一个穿着火红羽绒服、扎着马尾辫的身影,正气喘吁吁、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这边狂奔过来,手里拼命挥舞着一条同样火红的围巾。
崔香童,终于到了。但眼前的局面,显然比她预想的要复杂凶险百倍。白仙受创,秽土厌胜,暗处的敌人,还有这昏迷的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