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冰冷。窒息。无处不在的剧痛。

意识如同沉在万丈海底的顽石,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沉重的压力碾碎。陆青芜感觉自己被卷入了无尽的旋涡,翻滚、碰撞,耳边充斥着遥远而沉闷的爆鸣、刺骨的邪风嘶吼、绝望的哀嚎,以及…一个如同冰冷星图般旋转的、由无数痛苦灵魂组成的通天巨塔虚影。它在无垠的黑暗中燃烧着非光非焰的混沌,无声地诉说着超越理解的恐怖。

“呃…” 喉咙火烧般的干渴和胸口肋骨断裂的剧痛让她猛地抽了一口气,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灰暗的光线,粗糙冰冷的石壁顶,浓郁的土腥气和…药草味混合着陈年腐木的气息。她挣扎着想动,全身的骨骼肌肉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视线艰难地移动,首先看到的是一只被绷带层层包裹的断臂,固定在一个简陋的木架上——是陈瞑!他躺在一块铺着干草的石板上,面色惨白如金纸,呼吸微弱,唇边残留着未擦净的黑血。但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陈…陈瞑…” 陆青芜试图呼唤,发出的却是沙哑破碎的气音。她用尽力气扭动脖颈,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非常局促的石窟中,身后不远就是那个勉强被碎石堵住、隔绝了阴风谷尸腐毒瘴的裂隙入口。显然,是有人在他们彻底崩溃前,将他们拖进了这条狭窄通道更深、更安全一些的位置。

“省点力气。” 一个苍老、疲惫却带着警惕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陆青芜艰难地侧头,看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满是补丁的灰色布衣、身形佝偻的老妇人。她头发花白蓬乱,脸上布满风吹日晒的深刻皱纹,眼神浑浊,却异常锐利,手里正捣碎一些带着土腥味的草根。老妇人没有靠近,只是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仿佛在看两件从天而降的危险物品。

“七天了。” 老妇人声音平淡,“你们命硬,从阴风谷爬出来,还拖着这么一个断了膀子的大活人。那毒…邪得很,老婆子采药几十年,头一次见能烂人骨头的寒毒。” 她指了指陈瞑,又看向陆青芜胸前那些已经开始结痂、但仍泛着不正常黑紫色光泽的划痕,“你的也不轻,靠着心口那块热乎的玉,才吊着口气没死透。” 她浑浊的眼睛扫过陆青芜紧贴胸口的青莲玉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和深深的忌惮。

七天!陆青芜心中一紧。那夜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断臂、血咒、腐尸地狱、封魔印、业火倒灌、阴脉爆炸、通天巨塔…还有那只苍白巨手无情抹杀沈千机的画面!每一个碎片都带着刻骨铭心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谢…谢老人家…救命之恩…” 她挣扎着嘶哑开口。此地偏僻,这采药老妇人显然是唯一的生机。只是看其戒备的眼神,绝非普通山野村民。

老妇人摆摆手,动作有些僵硬:“用不着谢,老婆子叫石婆,守着苍脊山采药活命几十年了。你们自己撞到这避风的窟窿里,我只是捡点山里不值钱的草根熬点水,没本事救命。能不能熬过去,看你们造化。” 她把捣碎的草药汁液小心地敷在陈瞑断臂和陆青芜胸口最严重的伤处。草药汁冰凉刺骨,带着一股怪异的腥甜,竟奇迹般暂时压下了钻心的灼痛和阴寒毒力,陆青芜感觉呼吸顺畅了一点。

“石婆…咳…那山谷…” 陆青芜想询问那晚的后续。

石婆手猛地一顿,浑浊的眼睛里透出深深的恐惧,脸上皱纹都在抖动:“山谷?别提那鬼地方!” 她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渗人的神秘感,“从五天前…地龙翻身…鹰嘴崖塌了大半…整片山都邪性透了!夜里刮的风都是腥的…石头缝里能渗黑水出来…还有…还有声音…”

她靠近了些,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如同耳语:“那些声音…不是山里该有的风嚎…像是…像是千万个娃娃在石头底下哭…在喊…在抓挠…声音不像是外边来的…像是在…你脑袋里…缝里…钻着……”

石婆的描述让陆青芜毛骨悚然。阴脉眼被业火引爆,但那股积累了百年的阴煞邪气、婴灵怨念并不会凭空消失,它们被剧烈的爆炸冲散到了这片山域的岩土、水脉、甚至空气之中!它们在缓慢渗透、侵染着这片土地!阴风谷已经成为一块巨大的、不断腐烂扩散的污染源!而那些“在石头缝里哭”的声音,恐怕正是被炼化的婴灵怨念碎片,如同噩梦的种子,污染着靠近者的意识!

“那夜…鹰嘴崖…” 陆青芜心念电转。

“垮了!半边山都塌了!塌下来的泥石把下面的鹰落涧都填平了!” 石婆语气惊恐,“更邪门的是,塌下去的地方,后来夜里会发出红光…还…还渗血!黑红色的泥汤!没人敢靠近!连山里的狼都绕着走!”

渗血?红光?陆青芜立刻联想到业火的残烬和被引爆阴脉混合污血的景象。那片被掩埋的祖坟,已经彻底化作一片被诅咒的邪土!这就是幽冥阁所谓的“重度污染”区!

石婆小心翼翼地从腰间的破布袋里摸索着,掏出一块用破布紧紧包裹的东西。布包层层解开,里面赫然是一片巴掌大小、边缘如同被火焰烧蚀过的暗青色琉璃碎片!材质触手冰凉,沉重如金铁,表面天然生长着极其细微、扭曲如同婴骸哭嚎的纹路!

正是陆青芜母亲灵牌下那五块琉璃碎片中的一块!显然是鹰嘴崖崩塌时,被巨大的冲击裹挟到山野,最后被石婆偶然捡到!

“这是…那晚从鹰嘴崖崩下来的石头里飞溅出来的……我捡了最大的一块…” 石婆的声音颤抖,“那天晚上,我躲在这石缝里,亲眼看到…一道比太阳还亮的红光从天而降…砸塌了鹰嘴崖…后来…我捡到它…” 她将碎片迅速包好,像是捧着烫手山芋,“它让我做了七天噩梦…梦里全是吃人的黑娃娃…还有座顶到天的大黑塔…压得喘不过气…”

通幽塔!婴儿怨灵!

陆青芜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石婆一个普通山民,仅仅捡到一块残余的碎片,就被沈千机怨念碎片污染得噩梦缠身,看到了幽冥阁的模糊投影!沈千机的力量源头,那“血莲之种”与“幽冥道标”,其邪恶本质可见一斑!而幽冥阁那随意投射跨越位面的影像力量,更是诡异恐怖!

“石婆…这块碎玉…能不能…给我…它…对我很重要…” 陆青芜艰难恳求,同时调动一丝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青莲气息,向怀中的青莲玉印传递意念,“娘…帮我…”

也许是感知到了同源力量的呼应,陆青芜怀中的青莲玉印散发出极其微弱、但充满净化安抚气息的温润毫光。这光芒常人难以察觉,却如同暖流,轻轻拂过石婆紧握碎片的手背和她被恐惧侵染的心神。

感受到手上那股奇异的温热感,如同冰冷刺骨中的一缕阳光,石婆眼中那股盘踞不去的恐惧和疯狂稍微散去了一些。她看着眼前气息奄奄却眼神坚定的少女,再看看那散发着让她莫名安心微光的玉印,犹豫了许久,最终像是丢开一个噩梦般,将那包着琉璃碎片的破布包塞到了陆青芜尚能动弹的左手中。

“给你…快拿走吧…带着它和那块玉一起走…走远点…别再来这鬼地方了!” 石婆声音急促而决绝,“等你能动弹了,就立刻离开!老婆子还要活命,守不住你们多久!”

陆青芜紧紧攥住那包着碎片的布包,入手沉重冰凉,仿佛握住了一小块冻结的深渊。同源的气息在她体内微弱地呼应着青莲玉印。她知道,这碎片不仅是找回母亲印记的线索,更是追踪幽冥阁的、带着剧毒的信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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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石婆采来的怪异草药汁液和青莲玉印自发护主的力量下,陆青芜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如同最坚韧的野草,在绝境中缓过了一口气。陈瞑的伤势更为凶险,那沈千机尸毒咒力几乎摧毁了他的根基,加上断臂失血,他如同风中残烛,时醒时昏,醒来时也是眼神涣散,口不能言,只是偶尔断断续续念叨着“罗盘碎了…封魔…离火…不能断…”显然他仅存的意识仍在推演那日业火封魔的细节。

一个月后,陆青芜勉强可以挂着树棍挪动身体。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挪到石窟那个被碎石堵住的狭窄豁口,透过缝隙看向阴风谷。仅仅是透过缝隙瞥了一眼,一股混合着尸腐、硫磺、还有某种更深层腐败气息的阴风就扑面而来!即使隔着重重的碎石和距离,那景象也足以让灵魂冻结!

原本的深谷地貌完全被改变,地面呈现一种被巨力撕裂、搅拌后又重新凝固的恶心状态。地表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如同凝固血浆般的暗红色泥壳,泥壳缝隙间,丝丝缕缕混杂着黑气和惨绿荧光的烟雾不断渗出,升腾!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许多地方“隆起”一些形状怪异的东西——有的像是扭曲放大的婴儿手掌印,深深嵌入泥壳中;有的如同巨大的、腐败的内脏器官在地表半凝固;甚至能看到一些尚未被完全掩埋的、已经异化成惨白色的巨大枯骨,如同某种史前巨兽的尸骸残片!它们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死气和扭曲的恶意!整个区域,再无半点活物的气息,连杂草苔藓都已死绝,变成灰黑色的粉末!空气中充斥着低沉的、若有若无的啜泣声,像无数受尽折磨的婴儿在睡梦中抽噎!

这就是业火焚尽阴脉、外加婴灵怨气弥漫后的产物——一片凝固在毁灭边缘的“邪域”!它不再爆炸,却像一块不断腐烂流脓的疮疤,毒害着整个苍脊山!石婆所说的“夜里渗血”并非虚言,那些暗红色的泥壳在日光下就隐隐有粘稠浆液渗出!

幽冥阁清除了沈千机这个“存在暴露风险”的“实验体”,却毫不在意留下这片重度污染的“毒土”!这片邪域,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警示牌和一个持续的污染源,昭示着他们手段的冷酷与后果的可怕!

陆青芜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强压下翻涌的恶心和愤怒。她回到石窟深处,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颤抖着取出石婆给她的布包,缓缓打开。

当手指真正触及那块暗青色琉璃碎片冰冷粗糙表面的瞬间——

嗡!!!

怀中的青莲玉印猛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光芒!陆青芜的意识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抽离!

这一次,不再是梦境,而是仿佛坠入了一条光怪陆离、充满痛苦的信息流!

眼前飞速闪过无数令人心悸的残缺景象:

• 幽深的石殿祭坛: 并非只有沈千机曾看到的黑玉石座!在更高、更幽暗的虚无处,无数根由白骨和活体怨灵编织的巨链,如同蛛网般层层交叠向上延伸,一直没入视野尽头那片翻涌着星尘与粘稠暗血的混沌中!巨链中央悬挂着一颗巨大无比、正在微弱搏动的——暗紫色心脏!心脏表面密布着扭曲变形的婴儿五官!这正是与沈千机额心那颗琉璃邪眼气息同源、但更为庞大古老的存在!是“血莲之种”的核心投影!“幽冥道标”就是那些白骨巨链延伸的方向!

• 扭曲的血脉实验: 不再是单一个体!画面急速闪现:某个深山原始部落的婴儿,被强制灌入漆黑粘液,血管膨胀凸起如同蚯蚓,在痛苦中变异成血肉怪物;一座古墓中沉睡了千年的将领尸骸被注入一缕幽冥气息,眼窝燃起幽绿鬼火,成为攻城掠地的战争兵器;甚至有一个灵气盎然的修仙宗门,一夜之间被无形的“污染”侵袭,弟子们神魂错乱,互相厮杀吞噬,最终化为一片血肉莲池的温床!“实验体”并非沈千机一个,甚至不仅限于人类!而是跨越了种族、地域、时间的宏大而残酷的实验场!沈千机只是其中一条相对成功的“培育管线”,编号F-074! 他之所以出现在沈家祖坟阴脉眼,并非偶然选择,而是无数条“管线”中筛选出的最契合“血莲之种”环境要求的候选点之一!

• “牧者”的痕迹: 画面定格在一个巨大的、如同用星辰和熔岩描绘的符号上!符号在祭坛地面、在变异体额头、在莲池深处一闪而逝!它并非文字,更像是一种生命形态的烙印!一个无法被定义具体轮廓的存在在符号中若隐若现——它的感知器官可能弥漫在空间中,它的意志如同冰冷的恒星风暴扫过实验场,它对生命假值的判断维度完全超越善恶,唯有目标——“培育”、“筛选”、“进化”。“沈千机”在其眼中,无异于培养皿中一个可能携带所需菌种的细胞。“重度污染”、“未知变量”这些冰冷的评估术语,代表的绝非道德谴责,而是“实验数据失控导致培养皿破裂污染无菌室”的工作事故记录! 它的存在形式本身,就是最大的恐怖!

• “道标”的预示: 最后画面定格在陆青芜体内!那不是脏腑影像,而是一幅玄奥的图谱——她的血管网络如同河流般延伸,源头是青莲玉印,而那清泉般的青色莲力流淌到每一处伤患之地,修复创伤,更在悄然转化吸收着侵入体内的沈千机怨念碎片和幽冥污染之力!但这转化过程极其微弱,就像是在黑暗污染的泥沼深处,一点点生成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散发着微弱青芒的、不断吸收“污染物”却依旧保持纯净本质的……莲子种子核心?!那图谱下方,一串冰冷的、非人思维的注释一闪而逝:【目标载体状态更新:污染指数7.3%,未知变量【青莲源种】融合转化率0.00017%…状态异常…非预期异变体…标记为特异样本G-XQ001…持续观察…等待下一步指令…数据上传中…】

“呃啊——!”

陆青芜猛地挣脱信息流,额头冷汗涔涔,后背湿透。剧烈的头痛如同被凿子贯穿。青莲玉印光芒收敛,温热的表面下是刺骨的冰寒。

她摊开左手掌心。那块暗青色琉璃碎片依旧冰冷沉重,但此刻,在她眼中,它已不再是简单的战利品。

它是一个信标!来自幽冥阁!那短暂的、强行被窥探的信息流,就是最好的证明!玉印和碎片的力量共鸣,如同一把钥匙,短暂地打开了沈千机临死前所连接的那个恐怖维度的大门缝隙,将她这枚异常样本的存在,暴露在了“牧者”那无边无际的冰冷感知网络之下!所谓“持续观察”,绝非善意的追踪研究!

幽冥阁的布局,远非控制一个沈千机、培育一枚“血莲之种”那么简单!它是跨越位面、贯穿时光的巨大实验场!沈家的百年血祭、沈千机的长生野望、那些被炼化的婴灵怨魂、甚至阴风谷这片被污染的邪域……都不过是这个庞大黑暗实验项目中,一个被标记为F-074、已经报错废弃的培养皿里产生的残渣!而她和她体内的青莲源种,在被标记为“特异样本G-XQ001”的这一刻,也从一个渺小的复仇者,被动踏入了这个远超人类想象极限的、冰冷残酷的黑暗竞技场!

“啊…青…芜…” 身旁传来细微的呻吟。

陆青芜猛地回神,只见陈瞑竟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他浑浊的眼珠吃力地转向她,眼中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清明,那是对强大邪源的警觉!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她手中的琉璃碎片,嘴唇艰难地翕动,气若游丝,却吐出一个石婆从未提及、也是陆青芜首次在现实物质世界接触到的名词:

“…【通幽塔】…钥匙…那是…一把…钥匙…也是…锁…”

钥匙?锁?陈瞑在说什么?他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是被沈千机污染冲击后残存的零碎记忆?还是他曾在师门古籍中见过相关记载?但更可能……是罗盘碎裂前,那贯穿阴脉的业火风暴,如同最强烈的探针,让他瞬间接触到了阴脉眼深处被引爆时泄露出的、沈千机继承自幽冥阁的部分核心知识!只是这知识过于庞大邪恶,瞬间摧毁了他的心神,只剩下只言片语的呓语残留?

无论哪一种,都指向了一个更深的噩梦!

陆青芜的心沉入冰窟。她攥紧碎片,感受着那如同附骨之蛆的冰冷和来自幽冥阁的遥远注视。青莲玉印在怀中微微发烫,发出极其微弱、却又无比坚定的净化共鸣,如同在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感知到的、母亲留下的光点。

她艰难地挪到陈瞑身边,小心避开他恐怖的断臂伤口,将那块冰冷沉重的琉璃碎片,轻轻贴在他的心口——贴在那尚未完全愈合、依旧残留着青黑色诡异纹理的胸腔上。

陈瞑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无法言喻的痛苦波动,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又像是在冰冷中感受到一点微弱的光亮。

“陈瞑…我们必须走…必须知道更多…” 陆青芜声音嘶哑,带着泣血的决绝,“回不去了…没有退路…只有查下去…” 她望向那条被碎石封堵的通道入口,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岩壁,看到了苍脊山外更加广阔而黑暗的世界,“找懂的人…找能解读钥匙的人…把锁…砸碎!”

怀中的青莲玉印,那复杂的新莲纹核心,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清冷幽光。她体内那被标记为“污染源种”的微凉力量,在玉印的引导下,如同最坚韧的种子,在黑暗中顽强地、一点点转化着侵入的剧毒养分。路已经变了,目标已经超越了个体仇恨,指向了那片笼罩在“通幽塔”阴影下的、无尽黑暗的实验场。而她们,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