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
一声低沉而威严的龙吟仿佛自九天之上穿透而来,又似在每个人的耳膜深处炸响,带着远古的苍茫与力量感。原本喧嚣嘈杂的观战席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紧接着便是“哗啦啦”一片桌椅碰撞声,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弹身而起,伸长脖子,目光如钩般死死锁定了中央那片尘土弥漫的场地——方才陈离暴烈前冲带起的掌风与阿木帕俯冲卷动的气流狠狠对撞,如同两股无形的巨兽在泥地里撕咬翻滚,激扬起漫天黄尘,浓得化不开,像一团浑浊的雾霭,将场中两人的身影彻底吞没,只余下那令人心悸的龙吟余韵在空气中震颤。
就在这屏息凝神、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噔、噔、噔!”沉重的脚步声急促响起,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猛地从翻滚的烟尘中踉跄倒退而出,每一步踏下,坚硬的石质地面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留下清晰的脚印凹坑。待那身影稳住身形,众人定睛一看,无不倒吸一口凉气——正是方才气势汹汹如鹰隼般俯冲而下的阿木帕!此刻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额角青筋暴跳,右臂不自然地微微颤抖着,紧握的拳头指节处一片惨白,显然刚才那一记硬撼吃了大亏。
恰在此时,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清风打着旋儿掠过场地,如同无形的手拂开了尘幕。烟尘渐散,露出场中另一人的身影。只见陈离竟依旧保持着最初那个古朴而沉稳的起手式,双脚不丁不八地立于原地,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对撞只是拂过山岗的微风,连他脚边的尘埃都未曾多移动半分。他衣衫平整,气定神闲,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曾完全敛去的锐利金芒。这诡异的反差,让所有人都懵了,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陈离是怎么做到的?
“好!好一个掌法!”阿木帕强行压下右臂传来的钻心剧痛(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臂骨细微的裂响),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难以置信的惊怒,死死盯住陈离,“这……是什么邪门武技?!”
陈离缓缓收势,站直身体,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甚至带着点“我只是随便打打”的表情,语气平淡地如实答道:“无他,打狗掌法而已。”
“打狗掌法?”阿木帕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紧接着,这怪声陡然拔高,变成了疯狂的大笑:“哈哈哈!好!好一个打狗掌法!打得好!打得妙啊!”他笑得前仰后合,状若癫狂,笑声中充满了暴戾与羞怒。随着他的狂笑,一股令人心悸的气息猛然爆发!他脚下的碎石、尘土微粒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排斥,纷纷不安地跳动、蹦起;更有一股浓郁如血的赤红气息,如同燃烧的火焰,又似粘稠的浆液,从他周身的毛孔中丝丝缕缕地喷涌而出,瞬间将他笼罩,空气都因为这股气息而变得灼热、扭曲。
场外,一直端坐如山、平静观战的松木赞,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在看到阿木帕周身升腾的红气时,瞳孔骤然一缩,一直放在膝上的手指下意识地屈了一下,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之色。
“该死的!”刚刚将昏迷的乌勒安置好的黑达格猛地回头,恰好看到阿木帕被红气包裹的一幕,他那张粗犷的脸瞬间变得铁青,失声低吼道:“这……这他娘的是……帕米拉王上的‘王之铠’?!阿木帕这小子怎么会?!他哪来的资格?!”声音里充满了惊骇与浓浓的忌惮。
“让我看看,接下来你这‘打狗掌法’,还能不能护得住你这缩头乌龟!”阿木帕狂笑声戛然而止,眼神变得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充斥着狂暴的血色。他周身的赤红气息疯狂涌动、压缩,发出“嗤嗤”的灼烧空气声,竟在眨眼间凝聚成一副覆盖全身、棱角狰狞的暗红色铠甲虚影!这铠甲线条粗犷,布满尖刺,散发着蛮荒凶煞之气。更令人胆寒的是,铠甲虚影的右手部位,一柄由纯粹红雾凝成的、足有丈许长的巨大能量长刀凭空出现,刀锋之上红芒吞吐,散发出令人皮肤刺痛的锋锐与毁灭气息!
“武技——王之铠!”阿木帕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宣告着帕米拉王上赖以成名的绝技再现世间!伴随着这声怒吼,他整个人化作一道狂暴的赤色流星,挟着那巨大的能量铠甲武士虚影,以泰山压顶之势,挥动那柄仿佛能斩断山岳的赤红利刃,朝着依旧站在原地、似乎被吓傻了的陈离当头劈下!刀锋未至,那恐怖的威压已然如同实质的海啸般席卷全场,吹得陈离的衣袍猎猎作响,脚下的地面寸寸龟裂!
面对这足以让普通武者肝胆俱裂的毁灭一击,陈离的感觉确实如同置身风暴中心,那沉重的压力让他呼吸都有些困难。然而,他眼中却始终平静无波,仿佛深潭古井,不起半点涟漪。在他的感知里,这声势浩大的攻击,其内核却透着一股外强中干的虚浮,如同一个被吹胀到极致的气球,看似庞大,实则脆弱。心念电转间,陈离不再有丝毫犹豫,做出了一个让所有观战者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的动作——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身体如同灵猿般骤然收缩!双腿屈膝深蹲,身体重心下沉,双臂交叉环抱于胸前,整个人瞬间蜷缩成一个圆滚滚的“球”,脑袋也深深地埋了下去,一副标准的、引颈待戮的“抱头挨打”姿势!
“哈哈哈!蠢货!你以为把脑袋缩进龟壳里,老子就不砍你了吗?给老子碎!”阿木帕冲锋途中见此情景,狂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仿佛已经看到了陈离被一刀两断、血肉横飞的场景,冲刺的速度更快了几分!
“松木赞!”黑达格看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急得直跺脚,朝着松木赞的方向大吼,“你那离小子在搞什么鬼?抱头挨打?找死吗?还不快让他躲开!”他急得满头大汗,恨不得自己冲进去。不仅仅是黑达格,其他部落的观战者们更是爆发出哄堂大笑,各种嗤笑、嘲讽声浪此起彼伏:“巴尔部落的勇士就这点出息?”“吓傻了吧?哈哈!”“早认输不就好了,这下连全尸都难保了!”
唯有松木赞,在最初的惊愕之后,嘴角却悄然勾起一抹极淡、极微妙的弧度,那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带着点老狐狸般狡黠的笑意,甚至还慢悠悠地端起旁边矮几上的陶碗,呷了一口马奶酒,一副“天塌下来关我屁事”的悠闲模样。黑达格看到松木赞这反应,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气得胡子直翘,只能死死盯着场内,心中默念天神保佑。
电光火石之间!那柄由纯粹毁灭能量凝聚而成的赤红巨刃,带着撕裂空气的尖锐厉啸,狠狠地劈砍在了陈离蜷缩的身体之上!预想中血肉横飞的场面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极其清脆、如同金铁交击的巨响——“哐当!!!”震得人耳膜生疼!
诡异的一幕出现了:那看似无坚不摧的赤红刀锋,竟然在距离陈离身体表面仅仅两三寸的地方,被一股无形的、坚韧无比的力量死死抵住!刀锋剧烈震颤,红芒疯狂闪烁、溃散,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仿佛劈在了一块万载玄铁之上!而此刻,阿木帕本人也挟着冲锋的巨力,冲到了陈离近前,脸上还残留着狰狞的笑意和一丝尚未消散的错愕。
就在这旧力已尽、新力未生,阿木帕心神因攻击受阻而出现一丝迟滞的致命瞬间!蜷缩如球的陈离,动了!
“震脚!”一声低沉的闷喝如同地龙翻身!只见陈离那深深屈起的双腿如同蓄满力量的弹簧,猛地向下一蹬!整个地面“轰”的一声闷响,以他双脚为中心,蛛网般的裂纹骤然扩散!一股沛然莫御的震荡之力顺着地面直冲阿木帕下盘!阿木帕猝不及防,只觉脚下猛地一空,如同踩在汹涌的波涛之上,重心瞬间失衡,整个人向前一个趔趄!
“升龙!”陈离蜷缩的身体在这一蹬之力下,如同蛰伏已久的真龙骤然苏醒,冲天而起!蓄势待发的四肢在这一刻轰然爆发!腰马合一,肩、肘、腕、拳、膝、足……全身每一寸肌肉筋骨的力量都拧成了一股绳,化作一道狂暴无匹的金色洪流!他的动作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只看到一团模糊的金影裹挟着开山裂石的恐怖气势,狠狠地撞在因下盘被震而门户大开的阿木帕胸前那副看似坚固的暗红铠甲虚影之上!
“嘭——咔嚓!!!”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爆响,伴随着清晰可闻的、如同琉璃碎裂般的刺耳声响!那副由阿木帕全力凝聚、象征着帕米拉王上威严的“王之铠”虚影,在接触到陈离爆发力量的瞬间,便如同被重锤砸中的劣质陶器,寸寸崩裂、炸碎开来,化作漫天飞溅的红色光点!阿木帕脸上的狞笑彻底凝固,瞬间被无边的惊恐和剧痛所取代,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就如同一个被攻城锤正面轰中的破布口袋,以比冲锋时更快数倍的速度,向后倒飞出去!庞大的身躯在空中划出一道凄惨的抛物线,最后“轰隆”一声巨响,重重砸在数十丈外的场地边缘,溅起一片烟尘,四肢扭曲地瘫软在地,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烟尘再次弥漫,但这一次,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了陈离留在原地那挺拔如松的身影!以及,在他周身隐隐浮现、盘旋着的一条淡金色、半透明的威武蛟龙虚影!那蛟龙虽淡,却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古老龙威,它高昂着头颅,朝着阿木帕飞出的方向,无声地张开巨口,发出一道震撼人心的无声嘶吼!一股无形的威压瞬间扫过全场,让所有嗤笑声戛然而止,让所有轻视的眼神化为骇然!
“咳咳……”尘埃落定,陈离挺直的身躯微微晃了一下,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一缕刺目的鲜红。他抬手随意抹去血迹,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那双明亮的眼眸中却燃烧着难以抑制的狂喜和兴奋!刚才那极限爆发、以弱击强的一击,仿佛打通了某个关键的关隘,体内原本奔腾汹涌的气血之力如同百川归海,瞬间冲破了无形的桎梏,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圆融贯通之境!一股更强大、更精纯的力量感油然而生——他竟在生死搏杀间,硬生生踏入了气合期!
“嘶——”黑达格倒抽一口凉气,看着场中那个脸色苍白却意气风发的少年,又看了看旁边依旧一脸风轻云淡、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一切的松木赞,声音干涩地低声道:“松木赞……你这巴尔部落的离小子……藏得可真他娘的深啊!不简单,太不简单了!你……准备好应付后面那些豺狼虎豹了吗?”他指的,自然是阿木帕施展出“王之铠”以及陈离展露如此实力后,必然引发的滔天波澜。
回应他的,依旧是松木赞那标志性的、带着点高深莫测意味的轻笑,仿佛在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气得黑达格直翻白眼,恨不得把酒碗扣他头上。
“我的儿——!!!”一声凄厉悲愤的嘶吼如同受伤的野兽嚎叫,打破了场中死寂的气氛。阿木泽部落的首领阿木泽,双眼赤红如血,身形化作一道狂风,瞬间冲入场地,扑到阿木帕身边。他颤抖着手探了探儿子的鼻息,发现还有微弱的气息,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但随即,一股滔天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冰风暴,猛地从他身上爆发出来!他猛地抬头,那双充血的眼睛如同最毒的响尾蛇,死死锁定了场中咳嗽渐止的陈离,那目光中的怨毒和杀机,几乎要将陈离千刀万剐!一股属于顶尖强者的恐怖气势,毫不掩饰地朝着陈离碾压而去,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哼!”一声不高却异常清晰的冷哼响起,如同定海神针插入怒涛。松木赞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陈离身前,将他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他双手随意地交叉在宽大的袖袍之中,身形挺拔如山岳,面对着阿木泽那狂暴的杀意冲击,脸上依旧是一片古井无波的平淡,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芒。“阿木泽首领,”松木赞的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胜负已分,拳脚无眼,小辈切磋,难免有所损伤。你这般眼神……莫不是想亲自下场,与我这不成器的后生晚辈‘过过招’?”他特意在“过过招”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平淡的话语下是赤裸裸的警告。
两股无形的气势如同两条巨龙在空中猛烈对撞、绞杀,空气中发出“噼啪”的细微爆鸣,场边的碎石都微微震颤起来。然而,这令人窒息的交锋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阿木泽死死盯着松木赞那平静无波的脸,又看了看他身后虽然虚弱却眼神明亮的陈离,胸膛剧烈起伏,最终,那滔天的杀意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刻骨的怨毒。他猛地站起身,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松木赞——!”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和恨意。吼完,他再不多言,俯身抱起昏迷不醒、气息奄奄的阿木帕,如同负伤的孤狼,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背影充满了萧索与暴戾。
松木赞看着阿木泽离去的背影,交叉在袖中的手指轻轻捻动了一下,脸上的平淡依旧,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粒微尘。他这才转过身,看向身后的陈离,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离小子,感觉如何?没伤到根基吧?”
陈离深吸一口气,压下体内因刚刚突破而有些翻腾的气血,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得意:“多谢首领关心!一点小伤,不碍事。嘿,托那家伙的福,还……侥幸突破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示意自己好得很。
松木赞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和欣慰,点点头:“不错,很不错。”说着,他从怀中贴身的内袋里,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古朴的小玉瓶,倒出一枚龙眼大小、散发着淡淡草木清香的赤红色丹药,递到陈离面前,“拿着,固本培元,稳住境界。”
陈离认得这是部落里极其珍贵的疗伤固元丹药,也不矫情,恭敬地双手接过,二话不说便仰头吞了下去。丹药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温润而磅礴的热流,瞬间涌入四肢百骸,如同甘霖洒入干涸的田地。体内原本因强行爆发和突破而有些紊乱、躁动的气血,在这股药力的梳理下迅速平复、归顺,如同奔腾的江河被引入了坚固的河床;那刚刚踏入气合期、还有些虚浮不定的境界,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夯实、稳固下来,根基变得异常扎实。一股暖洋洋的舒适感传遍全身,连胸口的闷痛都减轻了大半。
“走吧,回去好好调息巩固,把这份机缘彻底吃透。”松木赞拍了拍陈离的肩膀,语气不容置疑。
“得令!”陈离精神一振,声音洪亮地应道。
当陈离跟着松木赞回到巴尔部落的席位时,早已按捺不住的黑达格猛地跳了起来,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陈离的肩膀上(拍得陈离一个趔趄,差点把刚稳固的气血又拍散了),发出震耳欲聋的洪亮大笑:“哈哈哈!好!好小子!真有你的!离小子!刚才那招……哈哈哈!那招‘缩头乌龟’耍得真他娘的绝了!神来之笔!哈哈哈!”他笑得前仰后合,唾沫星子横飞,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滑稽又最解气的事情。
陈离被黑达格的热情拍得龇牙咧嘴,闻言也只能尴尬地挠了挠头,嘿嘿干笑了两声。回想起刚才那惊险万分又酣畅淋漓的一刻,他心中也是感慨万千。那看似狼狈的“抱头挨打”,实则是降龙掌法第三式“见龙在田”的精髓所在!此式看似纯守,实则蕴含天地至理,讲究以静制动,以柔克刚,在防御中积蓄力量,于对手最强之处寻找其最弱之点,一击必杀!若非阿木帕那“王之铠”徒具其表、内蕴虚浮,若非他心神被愤怒和轻敌所蒙蔽,若非陈离在生死关头福至心灵、顺势而为将这式防御反击的绝技发挥到极致,结局还真难预料。他本已做好了硬碰硬、以伤换伤的最坏打算,没想到竟有如此奇效!
陈离敏锐地察觉到,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远不止黑达格那充满惊奇和赞赏的“怪异”眼神。来自其他部落席位的视线,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带着探究、忌惮、嫉妒、甚至隐藏的杀意,牢牢地钉在他身上。尤其是那些已经结束了比斗、成功晋级的其他部落勇士们,他们的眼神最为复杂。他们亲眼目睹了阿木帕这个公认的顶尖种子选手,是如何在施展出帕米拉王上绝技的情况下,被眼前这个看似并不如何强壮的少年以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击溃。那盘旋的金色蛟龙虚影,那匪夷所思的反击,如同烙印般刻在他们心中。陈离甚至能感觉到几道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他后颈扫过,带着冰冷的寒意。
在阿木帕与陈离那场惊天动地的对决时,其他场次的较量其实早已结束。此刻,全场所有的目光焦点,都汇聚在了这个刚刚创造了奇迹的巴尔部落少年身上。陈离本以为按照流程,接下来就该是他与这些获胜者的车轮战了。然而,他很快就发现,那些来自依附于阿木泽部落、侥幸获胜的勇士们,此刻看向他的眼神里只剩下深深的恐惧和退缩,连与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更别提上台挑战了。老大都被揍得生死不知,他们上去岂不是送菜?这种无声的怯懦,被所有人看在眼里。
中央高台上,叶赫拉氏部落首领阿木泽的位置,此刻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阿木泽本人虽然已经离场去救治儿子,但他留下的位置却仿佛还残留着他那刻骨的怨毒。几个留守的叶赫拉氏长老,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他们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毫不掩饰地、一遍又一遍地扫过巴尔部落的方向,扫过那个正在接受族人欢呼、脸色苍白的少年陈离,以及他身前那个如山岳般沉稳的松木赞。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沉甸甸地笼罩在每一个明眼人的心头。而这场勇士大比最终的冠军归属,似乎已经不言而喻,却又因为那弥漫的杀机和暗流,迟迟无人敢高声宣布。
“啪……啪……啪……”
突兀的、清脆的掌声,带着一种慢条斯理却又清晰穿透全场喧嚣的节奏,在阿木泽即将宣布最终结果却因木山搅局而陷入诡异寂静的会场中响起。这掌声就像投入滚油锅的几滴水珠,瞬间炸开了锅!所有目光——惊愕的、疑惑的、探究的、带着火气的——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唰”地一下,齐刷刷地循着声音来源,聚焦向了最高处、最中央,那象征着蛮族至高权力核心的王座之侧。
只见卡德尔王后不知何时已从华贵的软垫上微微倾身,那双保养得宜、戴着宝石指环的玉手正不紧不慢地轻轻相击。她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仿佛欣赏了一出精彩戏剧般的雍容笑意,红唇微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好,好一个精彩的打斗。拳拳到肉,招招见血,这才是我蛮族勇士该有的风采!阿木泽,宣布大比结果吧。”她眼波流转,看似随意地扫过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的阿木泽,那眼神深处却仿佛蕴藏着千年寒冰,只一眼,就让正欲开口质疑、或者说想借机再搅动一番的阿木泽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化作一声不甘的闷哼,头颅不由自主地低垂下去,避开了那无形的锋芒。
“是……遵王后令。”阿木泽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目光阴鸷地扫过全场,最终落在陈离身上,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恨不得将他凌迟。“获得本届勇士大比第一名者——”他刻意拉长了声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巴尔部落,陈离!”
“第二名,叶赫拉氏部落,阿木帕!”
“第三名……”
“等一下!我有疑惑!”就在阿木泽即将报出第三名名字时,木图部落的首领木山如同早已排练好一般,猛地从席位上站起,声音洪亮地打断了阿木泽。他的脸上带着一种“终于等到我出场”的急切和“大义凛然”的表演感,目光灼灼地盯着王座方向。
阿木泽被打断,脸上非但没有怒意,反而掠过一丝计划得逞的阴冷笑意,故作平静地问道:“哦?木山首领有何疑问?”
木山对着王后和阿木泽方向躬身行礼,然后直起身,挺起胸膛,手指猛地指向站在场地中央、刚刚经历完一场恶战、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陈离,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发现了惊天秘密的审判官:“回禀王后,阿木泽首领!我蛮族传承千年的勇士大比,向来只允许流淌着蛮族勇士之血的族人参与!可这位陈离——”他故意停顿,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才掷地有声地抛出炸弹,“据我所知,他根本就不是我们蛮族之人!他,是一个中原人!一个混入我蛮族盛典的奸细!”
“哗——!”
此言一出,犹如平地惊雷!虽然早有风声,但当一位部落首领在如此正式场合当众指证,效果截然不同!依附于阿木泽的几个部落首领立刻像闻到血腥味的鬣狗,纷纷出声附和:“对!中原人不能参加大比!”“请王后、阿木泽首领明察!”“拿下奸细!”而更多的部落则选择了沉默旁观,目光在陈离、松木赞、王后和阿木泽之间逡巡,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
阿木泽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他转向松木赞,语气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松木赞首领,木山首领所言,你可有什么话说?这位陈离,当真是你巴尔部落的族人吗?”
松木赞依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沉稳模样,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平静地迎向阿木泽和木山咄咄逼人的视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我不知木山首领是从哪个阴暗角落听来的流言蜚语。陈离,乃是我巴尔部落长老比克塔的亲孙!自幼在我部落长大,习我蛮族武技,饮我草原之水,如何谈不得是我蛮族之人?”他的话语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荡。
“哼!松木赞,你休要狡辩!”木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我听说此人分明是三年前才突然出现在草原上!来历不明,形迹可疑!我严重怀疑他就是中原王朝派来的奸细,意图窥探我蛮族虚实!请阿木泽首领立刻下令,将此獠拿下!严加拷问,以防祸害我蛮族根基!”他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唾沫横飞,仿佛自己就是蛮族忠诚的卫士。
阿木泽立刻顺水推舟,脸上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大手一挥:“木山首领言之有理!来人!”他身后几名身穿叶赫拉氏精悍皮甲的武士立刻踏前一步,手按刀柄,凶光毕露地盯住陈离:“在!”
“将陈离拿下!押入……”
“我看谁敢——!!!”
阿木泽的“大牢”二字尚未出口,一声如同惊雷炸响的暴吼猛地从巴尔部落旁边炸开!只见黑达格如同一头发怒的巨熊,“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那庞大的身躯带起一股劲风,他须发皆张,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几个武士,蒲扇般的大手已经按在了腰间沉重的战斧柄上,一股凶悍绝伦的煞气喷薄而出,仿佛下一秒就要冲上去将人劈成两半!那几名武士被他气势所慑,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黑达格首领!”木山像是找到了新的攻击目标,立刻调转枪口,尖声道,“此事关乎我蛮族安危,证据确凿!与你狼牙部落何干?莫非你要包庇奸细,与我整个蛮族为敌吗?!”他试图扣上一顶大帽子。
“放你阿玛的狗屁!”黑达格直接一口浓痰啐在地上,指着木山的鼻子破口大骂,声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少给老子扣屎盆子!陈离这小子,他是我过命兄弟松木赞的女婿!更是我黑达格救命恩人比克塔长老的亲孙子!当年在鬼哭峡,要不是比克塔老哥拼死把我从狼群嘴里拖出来,老子早就成了孤魂野鬼!你现在要拿我恩人的孙子?你说跟老子有没有关系?!啊?!”他吼声如雷,脖子上青筋暴起,那“救命之恩”四个字被他吼得掷地有声,带着草原汉子最朴素的义气与重量,瞬间压得木山脸色一白,张着嘴却一时语塞。在蛮族,救命之恩大过天,黑达格搬出这层关系,分量太重了!不少原本中立的部落首领看向黑达格的目光都带上了几分敬意。
“哼!”木山被堵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憋了半天,猛地想起自己的“杀手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转向阿木泽,“阿木泽首领!我……我可不是空口无凭!我有证人!证人就在此处!”他脸上露出一丝得意和急切。
阿木泽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微微颔首:“哦?既有证人,那便请出来吧。也好让大家心服口服。”他一副秉公执法的模样。
“出来!把你知道的,当着王后和诸位首领的面,一五一十地说清楚!”木山朝着自己部落席位的后方一挥手,声音带着命令。
人群分开,一个畏畏缩缩、眼神躲闪的身影被推搡了出来。当巴尔部落众人看清那人面孔时,瞬间爆发出惊天的怒骂!
“巴夏?!是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叛徒!你还有脸出来!”
“老子宰了你!”
陈离也微微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随即又归于平静。他看向松木赞,只见这位老首领依旧面无表情,仿佛眼前出现的不是自己部落的叛徒,而是一只无关紧要的苍蝇。这份定力,让陈离心中暗暗佩服,也想起了刚才回席时松木赞低声的嘱咐:“离小子,等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闭上嘴,就当看一场猴戏。”
巴夏被巴尔部落众人的怒骂和无数道鄙夷、探究的目光吓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如纸,几乎要瘫软在地。他不敢看松木赞和陈离的方向,更不敢看黑达格那吃人般的眼神,只敢低着头,用带着哭腔的颤抖声音回答木山的问话:“回……回各位首领……小……小人巴夏,是……是巴尔部落的人……小人可以作证……陈离……他……他确实不是我们巴尔部落的人……他是三年前……突然出现在……出现在我们部落旁边那条月牙河里的……是个……是个中原人……”他结结巴巴地说着,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巴夏!你这狗娘养的杂种!给老子闭嘴!”黑达格怒不可遏,一步踏前,巨大的身躯带来的压迫感让巴夏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躲到了木山背后,死死抓住木山的衣袍下摆。
木山强作镇定,挡住黑达格那骇人的目光:“黑达格首领!你想干什么?威胁证人吗?王后面前,岂容你放肆!”他色厉内荏地喝道,然后赶紧低头催促巴夏,“巴夏!不用怕!有本首领和王后在,没人敢动你!你继续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本首领保你周全!”
得到木山(看似)的保证,巴夏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定了定神,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哭丧表情,开始添油加醋:“得……得令!这陈离……他就是个来历不明的灾星!三年前像条死狗一样漂在月牙河里,是被我们心善人美的阿紫格格救回来的!他……他根本就不是比克塔长老的亲孙子!是长老心善,可怜他,才认他做的干孙子!为的就是……为的就是让他能参加这次大比!他……他这三年在部落里,尽弄些稀奇古怪的中原玩意儿,花言巧语,骗取了松木赞首领的信任!更……更可恶的是!去年,他还蛊惑部落里的人,违背长生天的意志,去……去挖那些埋在地里的毒果(指土豆)!这是亵渎!是会给部落带来灾祸的啊!首领……首领和阿紫格格都被他蒙蔽了!还请王后,阿木泽首领明鉴,救救我们巴尔部落,拿下这个奸细吧!”他声泪俱下,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忍辱负重、揭露真相的忠义之士。
“松木赞,”阿木泽听完,脸上露出了胜券在握的阴冷笑意,慢悠悠地转向松木赞,声音带着嘲讽,“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可解释的?”他刻意加重了“解释”二字,仿佛已经给陈离和松木赞判了死刑。
松木赞缓缓站起身,他并没有立刻反驳巴夏的指控,甚至没有看巴夏一眼。他那双深邃平静的目光,越过阿木泽,越过木山,最终落在了躲在木山身后、正用怨毒又带着一丝侥幸目光看向自己的巴夏身上。然后,他才将目光转向木山,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所有的喧嚣:“我没什么需要解释巴夏的胡言乱语。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他微微一顿,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直刺木山,“木图部落的木山首领,你收留、并指使一个背叛自己部落、出卖自己族人、攻击为大比浴血奋战的勇士的叛徒,公然践踏我蛮族‘部落荣耀高于生命’的铁律,你……意欲何为?”
“轰——!”
松木赞这番话,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冰水!瞬间引爆了全场!
对啊!巴夏是巴尔部落的人!他背叛了自己的部落,出卖了自己的族人,还在这种场合攻击刚刚为部落赢得无上荣耀的陈离!这不仅仅是背叛,更是对蛮族千百年来最核心的部落荣耀的亵渎!在草原上,背叛部落者,人人得而诛之!比所谓的“中原奸细”更不可饶恕!
刚才还因巴夏“证词”而有些动摇或看戏心态的各部落首领、勇士们,此刻看向巴夏的眼神瞬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唾弃和赤裸裸的杀意!那一道道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几乎要将巴夏凌迟!而看向木山的眼神,也充满了质疑和审视——收留并利用一个叛徒?木图部落想干什么?他们还有没有把蛮族的规矩放在眼里?
整个会场的气氛瞬间逆转!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木山,此刻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额头上瞬间冒出豆大的冷汗。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无数道冰冷的目光钉在了耻辱柱上!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只顾着扳倒陈离,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收留并指使叛徒,这触犯了所有蛮族人心中的红线!
“我……我……”木山张口结舌,面对松木赞那平静却如同审判的目光,他竟一时语塞,慌乱地想要辩解,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木山首领!你说过会保护我的!你说过事成之后送我牧场和牛羊的!你不能……”巴夏被全场那充满杀意的目光吓疯了,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抱住木山的大腿,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惊恐地尖叫着。
“闭嘴!你这该死的叛徒!胡说八道什么!”木山听到巴夏情急之下竟然连“牧场牛羊”的许诺都喊了出来,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这等于坐实了他收买叛徒的罪名!他眼中瞬间闪过极致的惊恐和狠厉,为了自保,为了撇清关系,他猛地一抬脚,用尽全力狠狠踹在巴夏的胸口!
“噗——!”
骨骼碎裂的闷响清晰可闻!巴夏的尖叫声戛然而止,他双眼暴凸,难以置信地看着满脸狰狞杀意的木山,口中喷出一大口混杂着内脏碎块的鲜血,身体如同破麻袋般倒飞出去数丈,重重摔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彻底没了声息。那双瞪大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极致的惊恐、怨毒和一丝被彻底背叛的绝望。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被木山这突如其来的狠辣灭口惊呆了!连阿木泽都皱紧了眉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和忌惮。
松木赞冷冷地看着巴夏的尸体,又看向脸色惨白、胸口剧烈起伏、强作镇定的木山,声音冰寒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木山首领,你,过线了。” 这短短几个字,如同宣判。
木山被松木赞的目光看得心底发寒,他知道今天彻底栽了,不仅没能扳倒陈离,反而把自己和部落的名声搭了进去。他强忍着恐惧和肉疼(巴夏许诺的好处没给出去,但灭口也等于承认了),对着松木赞艰难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躬身道:“松木赞首领息怒!是……是我木图部落御下不严,被这奸猾叛徒蒙蔽利用!我木山……代表木图部落,向巴尔部落赔罪!稍后定会奉上让巴尔部落满意的赔偿,以弥补今日之过!” 他特意强调了“部落赔偿”,试图将个人行为上升到部落层面来减轻罪责。
松木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既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但那冰冷的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让木山感到窒息。阿木泽见场面彻底失控,自己精心设计的局被松木赞轻描淡写地以“叛徒”之名破掉,反而让木山惹了一身骚,心中恼怒异常。他重重咳了一声,试图重新掌控局面:“够了!松木赞!木山的事稍后再议!现在,还是说回陈离身份的问题!就算巴夏是叛徒,但陈离的来历……”他试图把话题强行拉回来。
“阿木泽首领,”松木赞直接打断了他,目光转向一直端坐王位、仿佛在看一场闹剧的卡德尔王后,声音沉稳而清晰,“关于陈离的身份来历,以及他参加大比的资格,我在大比开始之前,就已经将详细文书,呈递于王后御览。王后御览之后,亲口允准,陈离方可代表我巴尔部落出战。此事,莫非阿木泽首领……不知情?还是说,”松木赞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锐利,“你是在质疑王后的决定?!”
“什么?!”阿木泽如遭雷击,猛地转头看向卡德尔王后,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困惑!他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一出!王后竟然早就知道陈离的身份,还默许了?为什么?王后为什么要帮松木赞?帮那个陈离?无数个疑问瞬间塞满了他的脑袋,让他感觉一阵眩晕。
只见卡德尔王后迎着阿木泽震惊、不解甚至带着一丝质问的目光,脸上那雍容的笑意丝毫未变,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她轻轻抬起手,用指尖优雅地拂了拂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红唇轻启,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威严:“好了,此事无需再议,到此为止。” 八个字,轻飘飘的,却如同无形的巨锤,彻底砸碎了阿木泽和木山最后的希望,也宣告了这场闹剧的终结。
阿木泽张了张嘴,看着王后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所有的不甘、愤怒和疑惑都被硬生生压了下去,化作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和眼底深处更浓的阴霾。他低下头,不再言语。
松木赞对着王后深深一礼:“谢王后明鉴。” 然后,他看向木山,声音依旧冰冷:“至于巴夏的尸体……”
“王后!”松木赞再次开口,对着卡德尔王后躬身,“巴夏虽为叛徒,但终究曾是我巴尔部落之人。其身虽死,其罪当由部落处置,以儆效尤。还请王后恩准,将此叛徒尸身,交还我巴尔部落。”
卡德尔王后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处理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准。”
“不!不要!木山首领!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过保我周全!还答应送我……”巴夏的尸体当然不会说话,但木山听到“交还部落处置”几个字,想到部落处置叛徒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手段(曝尸、喂狼、挫骨扬灰),再想到巴夏临死前的尖叫,顿时觉得一阵晦气和麻烦,巴不得立刻甩掉这个烫手山芋。他连忙对着松木赞和卡德尔王后方向一拱手:“王后明鉴!松木赞首领放心!这叛徒尸身,我木图部落稍后定会‘完好无损’地送至巴尔部落营地!并附上我部落的歉意和……赔偿!”他刻意加重了“完好无损”和“赔偿”,试图挽回一点颜面。
松木赞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这沉默的接受,反而让木山感觉压力更大,心里更是肉疼不已,盘算着要割多少肉才能平息巴尔部落的怒火。
至此,这场围绕着陈离身份的风波,在卡德尔王后一言而决下,看似尘埃落定。而作为这场风暴绝对主角的陈离,自始至终都如同一个局外人般沉默地站在原地,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看戏般的倦怠。他谨记着松木赞的吩咐,不发一言,只是冷眼旁观着巴夏的表演、木山的丑态和阿木泽的挫败。他心中清楚,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陈离,” 卡德尔王后那带着独特韵律的慵懒嗓音忽然响起,点名道姓,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再次拉回到这个沉默的少年身上。“过来。” 她对着陈离招了招手,姿态随意,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仪。
陈离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看向松木赞。松木赞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但还是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陈离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迈步穿过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走到了王座台阶之下,距离卡德尔王后只有几步之遥。离得近了,陈离更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位蛮族王后的惊人魅力。岁月似乎格外眷顾她,肌肤依旧紧致光滑,五官精致如画,尤其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草原最神秘的湖泊,流转间仿佛能勾魂摄魄。她身上那股混合着成熟风韵、雍容华贵和一丝若有若无野性的气息,扑面而来。饶是陈离心志坚定,此刻也忍不住心中暗叹一声:“嘶……难怪曹贼被称为曹贼,这谁顶得住啊……”
“帕梅拉,”卡德尔王后仿佛没注意到陈离那一瞬间的失神,微微侧头,对着侍立在她身侧、一直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陈离侧脸的小女儿唤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
“啊?母……母后?”帕梅拉格格正偷看得入神,被母后突然点名,吓得一个激灵,像只受惊的小鹿般抬起头,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眼神慌乱地躲闪着。
卡德尔王后看着女儿这副娇羞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笑意,用闲聊般的语气问道:“你觉得,这位刚刚夺得大比魁首的陈离勇士,怎么样?”
帕梅拉被问得猝不及防,脸颊更红了,如同熟透的苹果,她偷偷又飞快地瞥了一眼近在咫尺、身姿挺拔、眉宇间带着一丝桀骜和战后疲惫却更显英气的陈离,心跳如擂鼓,声如蚊蚋地答道:“自……自然是……很好的了……” 声音虽小,但那少女怀春的羞怯和仰慕却表露无遗。
“嗯,”卡德尔王后满意地点点头,仿佛只是在评价一件物品,然后语不惊人死不休地抛出了下一个问题,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会场:“那……母后把他指给你做夫婿,如何?”
“轰——!!!”
这一次,是真的全场炸锅了!
“啊?!”这是当事人帕梅拉发出的、带着极致羞赧和难以置信的惊呼,她瞬间捂住了滚烫的脸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母后?!您说什么?!”这是大王子帕尔顿发出的、充满了震惊、错愕和一丝被背叛般愤怒的咆哮!他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眼神死死盯着卡德尔王后,又惊又怒地看向陈离。这和他预想的剧本完全不同!母后明明答应过,大比之后会把巴尔部落那个清丽脱俗的阿紫指给他的!怎么突然变成了自己的妹妹帕梅拉和这个来历不明的陈离?!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完全懵了,感觉像挨了一记闷棍!
而陈离本人,更是如同被一道九天神雷劈中,彻底石化在原地!他脸上的平静和倦怠瞬间破碎,只剩下极致的茫然和……荒谬感?我是谁?我在哪?我刚才听到了什么?夫婿?帕梅拉格格?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他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失血过多产生了幻听。他身后,巴尔部落众人和黑达格也都目瞪口呆,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阿木泽更是紧锁眉头,眼神锐利如鹰隼般在王后、陈离和松木赞之间来回扫视,试图从这完全出乎意料的转折中,捕捉到一丝隐藏的、更深的谋划痕迹。卡德尔王后这步棋,完全打乱了他所有的布局和预想!她到底想干什么?
卡德尔王后对儿子帕尔顿的怒吼和全场惊掉下巴的反应置若罔闻,她的目光依旧落在陈离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和不容置疑的意味:“陈离,你可愿意?” 这看似询问,实则更像是宣告。
帕梅拉虽然羞得抬不起头,耳朵尖都红透了,但听到母后的问话,还是用细若游丝、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带着少女的全部矜持与期盼,怯生生地回应道:“全……全凭……母后做主……”
卡德尔王后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那笑容如同雪域冰莲绽放,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带着王者的决断。她不再等待陈离那显然还处于宕机状态的回答,直接站起身,面向全场,声音清越而威严,如同宣告神谕:“好!今日,我蛮族勇士大比魁首,巴尔部落勇士陈离,天纵奇才,勇冠三军!特此,以长生天之名,赐婚!陈离,为我蛮族帕梅拉格格之夫婿!此乃天作之合,神佑我族!”
“长生天为证——!” 侍立在王座旁的萨满祭司立刻高举骨杖,用苍老而神圣的声音呼应,声音在会场中回荡。
帕尔顿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陈离,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只能颓然坐下,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阿木泽眼中的疑惑和忌惮更深了。
而陈离,此刻脑子里只剩下“嗡嗡”的回响。他看着王后那张绝美而威严的脸,再看看旁边羞得不敢抬头却难掩喜色的帕梅拉,又感受到背后无数道或嫉妒、或羡慕、或充满杀意的目光……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命运巨手随意拨弄的陀螺,彻底懵圈了。
“陈离。”卡德尔王后的声音再次响起,将他从宕机状态拉了回来。
“在!”陈离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应道,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干涩。
卡德尔王后看着他茫然又强作镇定的样子,眼底深处似乎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但很快被威严取代:“我将帕梅拉交予你,望你日后好生待她。现在,”她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松木赞,“你随我来,连同松木赞首领一起,去见一个人。”
去见一个人?连同松木赞?陈离和松木赞心中同时升起巨大的疑惑。松木赞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王命难违,他立刻躬身:“得令。”
“好了,此届勇士大比,圆满结束!”卡德尔王后不再看任何人,仿佛刚才宣布的婚约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请诸位部落首领,尽情享受今晚的篝火大会,美酒佳肴,不醉不归!”
“遵王后之令——!” 虽然心中充满了惊涛骇浪和无数疑问,但面对王后的权威,所有部落首领和勇士还是齐刷刷地跪下行礼,声浪震天。只是这声浪之下,隐藏了多少暗流汹涌,就不得而知了。“陈离、松木赞,随我来。”卡德尔王后不再停留,转身,在侍女的簇拥下,仪态万千地离席而去。松木赞给了陈离一个“跟紧我”的眼神,两人一前一后,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跟随着王后的身影,离开了这片喧嚣与风暴的中心。
待王后和松木赞、陈离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压抑了许久的会场才猛地爆发出巨大的议论声浪!
“哈哈哈!好!好啊!离小子!你这下可发达了!王后的女婿!哈哈哈!”黑达格再也忍不住,拍着大腿发出震天动地的狂笑,声音里充满了幸灾乐祸和对松木赞的佩服。
而大王子帕尔顿则坐在席位上,脸色铁青,眼神阴鸷地盯着王后离去的方向,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一言不发,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最小的王子帕德多,依旧在专心地对付着面前的一大盘烤羊腿,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惊天动地的变故,都与他手中的美味无关。
“阿木泽首领!这……这可如何是好?”木山和几个亲近阿木泽的部落首领立刻围拢过来,脸色都难看至极。木山更是心有余悸,刚才处置叛徒的麻烦还没完,现在又出了王后赐婚这档子事,完全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阿木泽缓缓站起身,望着王后离去的方向,眼中寒光闪烁,如同草原上最危险的毒蛇。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滔天怒火和巨大的疑惑,声音冰冷刺骨,带着刻骨的怨毒:“哼!急什么?让他们……先得意片刻。过了今晚……哼!” 最后一声冷哼,充满了无尽的杀机和未尽的狠戾。
……
王帐区深处,一处守卫森严、装饰却相对朴素的帐篷前。
卡德尔王后停下脚步,对着陈离指了指帐篷的入口,语气平淡无波:“进去吧,里面有个人,想见你。” 她的目光落在陈离身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仿佛在审视一件即将被送入某个未知之地的物品。
陈离心头的疑惑和不安感在此刻达到了顶峰。什么人?在如此隐秘的地方等着见他?而且是在刚刚经历了那样一场风暴和突兀的赐婚之后?他下意识地看向松木赞。松木赞对他微微点头,眼神示意他照做。陈离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纷乱的念头,对着王后行了一礼,然后带着十二分的警惕,掀开了那厚实的、绣着神秘图腾的毡帘,一步踏入了帐篷内部。
帐篷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弥漫着一股陈年草药混合着奇异熏香的古怪味道,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冰冷气息。陈离的夜视能力极佳,但在这片黑暗中,他竟感觉自己的视线受到了极大的阻碍。
就在他全身肌肉绷紧,灵觉提升到极致,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了一步时——
“噗!”
帐篷角落,一盏造型古朴、仿佛由人骨制成的惨白色油灯,毫无征兆地自行燃起!幽蓝色的火苗跳跃着,散发出微弱而冰冷的光芒,仅仅照亮了灯盏周围不足三尺的范围,反而将帐篷内其他角落衬托得更加深邃黑暗,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口。
摇曳的幽蓝火光下,一个全身笼罩在宽大黑色斗篷中、背对着陈离的身影,如同从黑暗中凝结的鬼魅,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
陈离被这突如其来的诡异景象惊得心脏骤停,汗毛倒竖,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了一大步,摆出了防御姿态!
就在这时,那背对着他的黑影,缓缓地、以一种极其僵硬而诡异的姿态,转过了身。
幽蓝的烛光太过微弱,只能勉强照亮对方兜帽下的一小部分——那是一截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下巴,和两片薄得如同刀锋、紧紧抿在一起的嘴唇。
一个沙哑、干涩、仿佛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直透灵魂深处的诡异声音,从那兜帽的阴影下清晰地传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锥子,狠狠凿在陈离的心坎上:
“你……终于来了?”
“不该……存于此世……之人?”
陈离的瞳孔,在这一瞬间,骤然收缩成了针尖大小!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血液仿佛都在此刻冻结!
……
帐篷外。
卡德尔王后并未离去,她静静地站在夜色中,华丽的裙摆被微风吹拂。松木赞站在她几步之外,如同沉默的山岩。
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沉重而复杂的寂静。晚风吹过,带来远处篝火大会隐隐的喧闹和烤肉的香气,却吹不散此地的凝滞。
“阿紫……为何没来?”卡德尔王后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她并没有回头,目光投向深邃的夜空。
松木赞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而平静:“草原不太平。让她留在部落里,会更安全些。”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
“你……”卡德尔王后终于缓缓转过身,那双在夜色中依旧明亮的眼眸,深深地看向松木赞那张饱经风霜却依旧坚毅的脸庞。她的眼神复杂难明,有追忆,有幽怨,还有一丝深藏的痛苦。“你还在怪我吗?赞。”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不再是那个威严的王后,仿佛变回了多年前那个草原上的少女诺尔。
松木赞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避开了卡德尔王后那直刺心底的目光,微微侧过身,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王后,请自重。您是蛮族的王后。”
卡德尔王后伸出的、似乎想要触碰他手臂的玉手,就这样僵在了半空中。幽冷的月光洒在她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指上,那指尖微微颤抖着。她看着松木赞那刻意回避的侧脸,看着他鬓角新添的几缕霜白,眼中瞬间蓄满了水光,但很快又被一种更深的决绝和痛苦所取代。
“你……你就如此绝情?”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和深深的委屈,“你可知道……我当年是为了……” 她的话似乎到了嘴边,却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最终,所有的情绪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尽疲惫和心死的叹息。“罢了……罢了……” 她收回悬在半空的手,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雍容华贵的背影在月光下竟显得有些萧索。“你……好自为之吧。” 话音未落,她猛地一甩宽大的袍袖,仿佛要挥去所有不堪回首的过往和此刻锥心的痛楚,决然地转身,在侍女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身影迅速融入了王帐区的阴影之中,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属于她的独特冷香。
松木赞依旧站在原地,如同雕塑。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望着卡德尔王后——诺尔——离去的方向,那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刻骨的痛楚、无法言说的愧疚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他紧握的双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许久,一声低不可闻、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的呢喃,消散在冰冷的夜风里:
“快了……快了……诺尔……”
“我很快……就能接你……和阿紫……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