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她变卖最后几件首饰换来的钱,像沙漠中的最后一滴水,必须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白天去医院,看着丈夫如同沉睡的容颜,握着他毫无反应的手,一坐就是半天,说的话比风还轻。晚上回到208房间,她便将自己封闭起来,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幽光映着她惨白的脸。合法的求助渠道早已一一关闭,网页搜索记录里,开始频繁出现“快速筹款”、“紧急借贷”、“器官捐献”等冰冷的词汇。某个深夜,吴伯提着热水瓶路过她房门,清晰地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夹杂着鼠标点击和网页提示音,那声音像冰锥,刺破旅馆的寂静,也刺穿着听者的心。

小飞则是昼伏夜出的幽灵。他常常带着一身烟酒气和新的伤痕回来,有时是嘴角破裂,有时是手臂上缠着渗血的纱布。他接的“活”越来越危险,从最初的恐吓信、泼油漆,到后来直接参与街头斗殴,替地下钱庄暴力催收。一次,他接到的任务目标,竟是同住旅馆的罗姨——老人为了给孙子买一种据说来自苗疆的神奇药粉,欠下了一笔对于她而言是巨款的高利贷。小飞踹开210虚掩的房门,里面烟雾缭绕,弥漫着香火和草药混合的怪味。昏暗的灯光下,罗姨正哆哆嗦嗦地给床上那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咳嗽不止的孙子喂药。孩子蜡黄的小脸因痛苦而扭曲。看到凶神恶煞的小飞,罗姨吓得差点打翻药碗,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涌上泪水,她颤巍巍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把皱巴巴、沾着汗渍的零钱,几乎要跪下来:“后生仔…行行好…就这些了…等我再想办法…” 小飞看着眼前这凄惨的景象,捏着那几张钞票,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恶狠狠地骂了句极难听的脏话,一把夺过钱,却在转身离开时,趁罗姨不注意,将几张稍大面额的钞票飞快地塞回了老人那单薄的枕头下。这细微的举动,没能逃过起夜喝水的吴伯那双沉默的眼睛。

罗姨是旅馆里最“忙碌”也最令人心酸的一个。她似乎总在奔波,不是去某个偏僻的寺庙烧香,就是去寻找新的“大师”求符。她房间的窗台上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神像,香炉里的灰总是满的。她试图用这种近乎疯狂的方式,为她苦命的孙子构筑一道虚幻的屏障。她会拉住晚归的王海或李娟,不由分说地塞给他们一个印着模糊佛像的红色平安符,用沙哑的声音念叨着:“菩萨保佑,心诚则灵,都会好起来的…” 那声音,虚弱得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却承载着她最卑微的期盼。孙子的病情反复无常,她的那点积蓄,就像阳光下的冰凌,迅速消融在各种“功德”和“神药”之中。

旅馆的走廊、那个只能转身的公共厨房、以及放着破旧沙发的小客厅,成了他们命运轨迹偶然交错的狭窄舞台。王海推销失败后脸上闪过的尴尬,李娟深夜归来时那被路灯拉得细长、更显孤寂的背影,小飞带着伤沉默地煮着泡面时眉宇间的戾气与迷茫,罗姨为省几块钱水电费而小心翼翼与吴伯商量的卑微…所有这些,共同构成了黑猫旅馆里压抑的日常。他们彼此戒备,像受伤的刺猬,却又因同处一隅而不可避免地产生微弱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