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记忆里最暖的是七岁那年冬天。王桂香把新棉袄裹在我身上,哈着白气说:"囡囡,以后这儿就是你家。"那时候她手心的茧子磨得我脸疼,我却觉得那是世上最舒服的触感。

棉袄带着樟脑丸的味道,混着灶房的油烟味。我偷偷把脸埋进衣领里,像只终于找到窝的雏鸟。江建军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把他黝黑的脸映得像块老树皮。他吐出一口烟,冲我咧开嘴:"叫爸。"

"爸。"我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啧,没吃饭啊?"江建军嗓门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大点声!"

"爸!"我吓得一哆嗦,闭着眼喊出来。王桂香一巴掌拍在江建军背上:"作死啊你!吓着孩子!"转头又搓着我冻红的手,"别怕他,纸老虎。"

后来我才知道,纸老虎的巴掌抽在脸上能让人眼前发黑。而王桂香搓着我手时说的"别怕",也只在那个冬天有效。

这个家真正的主人回来时,春天刚冒头。十五岁的顾清瑶穿着雪白的羊毛裙,像朵沾着露水的铃兰,被轿车送到斑驳掉漆的木头门前。她蹙着眉尖,用两根手指拎起我补丁摞补丁的衣角。"妈,"她声音清凌凌的,"以后我的衣服别给她穿,脏。"

王桂香脸上堆着局促的笑,慌忙把我往后扯:"哎,哎,瑶瑶说得对,妈给你收着新衣裳。"她攥着我胳膊的手很紧,指甲掐进我肉里。那件我当宝贝的碎花罩衫,当天就被塞进了灶膛。

顾清瑶才是亲生的。当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王桂香又怀不上,才从福利院抱了我。谁知我刚进门两年,顾清瑶竟被找了回来。据说当年是被人贩子拐走,卖给了有钱人家当养女,后来那家破了产才寻亲找回来。

"江听晚,"顾清瑶总喜欢在饭桌上慢悠悠地念我的名字,像含着一块糖,"这名儿谁起的?真拗口。"她舀起一勺鸡蛋羹,那碗黄澄澄的羹只摆在她面前。"要我说,就该叫招娣,来弟,听着就吉利。"

江建军闷头扒拉着咸菜,含糊道:"福利院院长起的,有文化的人。"王桂香赶紧把另一碗飘着几片菜叶的汤推到我面前:"吃饭,吃饭。"

我知道那名字的来历。院长说,福利院门口捡到我那晚,正下着冷雨,收音机里咿咿呀呀放着昆曲《玉簪记》,唱的是"月明云淡露华浓",她抬头见天边挂着一弯极细的月牙,像在晚风里听曲儿,就给起了"听晚"。

这名儿在江家格格不入,像掉进泥坑的一块白玉。

我哥江磊是家里唯一对我露过笑脸的。他在镇上读高中,周末回家会偷偷塞给我一块水果糖,糖纸被他的体温焐得发软。"别理瑶瑶,"他揉乱我的头发,"她就那脾气。"他说话时眼睛亮亮的,总追着顾清瑶的身影跑。

后来我才咂摸出那点亮光里的意思。顾清瑶越长越像画报上的明星,江磊看她的眼神,早就不是看妹妹了。

爆裂声是晚饭后炸开的。

王桂香房里那对祖传的翡翠镯子不见了。她急疯了,把柜子翻得底朝天,红着眼像要吃人。"谁拿了?啊?哪个黑了心肝的拿了?!"她尖利的眼神刀子似的刮过我的脸。

江建军抄起门后的笤帚疙瘩:"说!是不是你?"

顾清瑶倚在门框上,纤白的手指绕着发梢,语气轻飘飘的:"爸,妈,别冤枉听晚呀。下午我倒是看见她……"她故意顿住,眼神在我洗得发白的裤兜上溜了一圈,"从你们屋里出来,慌里慌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