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姐嫁人,换头牛,牛耕田,娶新妇……”

她就这样懵懵懂懂地被推上了喜轿。

红盖头遮住了天,轿夫的脚步颠得她发晕,耳边是吹吹打打的唢呐,还有母亲刻意拔高的笑声。

她以为是嫁去邻村,直到轿子停在朱漆大门前,听见有人喊“九姨太吉祥”,才知道自己成了洪镇张府的人。

张宗尧已经四十岁,发顶秃了大半,留着两撇八字胡,笑起来眼角的褶子里像藏着泥。

他拉着她的手跨火盆时,她闻到他袖管里的烟味,还有股说不清的腥气。

“以后你就是九姨太了,”他捏着她的下巴,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别学前头几个,命薄。”

她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前头的八位姨太太,死的死,失踪的失踪。

大太太说她们是“福薄扛不住张家的富贵”,二姨太对着菩萨念经时总念叨“造孽哟”,只有三姨太最是聪明,见了张宗尧就笑,见了她就躲。

新婚第一晚,她就懂所谓“命薄”是什么意思。

那天张宗尧喝得烂醉,红着眼骂她“贱骨头”,铜烟枪砸在她额角,闷响里混着他的咆哮。

她蜷缩在床脚,看着他把苏绣屏风踹得稀烂,才明白这雕梁画栋的宅院,原是座吃人的魔窟。

第二天醒来,额角的血痂黏住了头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像被谁用鞭子抽过。

有个丫鬟送来瓶红花油,隔着门说:“忍着点,熬过去就好了。”

熬?她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

每月初一十五,张宗尧总要来她房里,每次来都带着酒气,每次走都留下满身伤痕。

她学会了在他来之前藏好自己,学会了在他骂时闭嘴,学会了在他动手时护住要害。

可肋骨这处的伤,是昨夜新添的。他说她“连只下蛋的鸡都不如”,烟枪柄一下下往这儿抡,疼得她眼前发黑。

“女人就是这样的。”为了这事,大太太专门在佛堂教训她,手里的念珠转得飞快,“生下来就是菜籽命,撒到哪,就得在哪生根。”

她那时不懂,只觉得心口堵得慌。直到看见巷子里被卖掉的丫鬟,看见春风楼门口抹胭脂的女人,才慢慢明白——女人的命,原是可以论价的。

十块银元,她从颗里村的酒棚,被卖到了张府的后院,和那些被卖掉的丫鬟、被赎身的妓女,没什么两样。

去月她把攒的钱散了。那是她偷偷藏的,有张宗尧赏的碎银,有替大太太绣帕子赚的工钱,凑起来竟有二十多块。

这二十多块,一半给了佛门,求和尚给她捐个门槛,说这样来世就能投个好胎;一半给了洋教士的孤儿院,那些蓝眼睛的洋人总爱说“上帝爱世人”,她想问问上帝,为什么女人要受这些苦?

她不求来世大富大贵,只求别再做女人。做棵树也好,做块石头也好,哪怕做梁上的耗子,至少能为自己争口吃食,死也死得像回事。

房外的梆子声又响了,三更天了。

她摸向枕下,指尖触到个冰凉的小瓷瓶,是她攒了半年的砒霜,从药铺偷偷买的,藏在发髻里,藏在床板下,藏了整整半年。

今夜,她想用它了。

她攥紧瓷瓶,指腹都泛了白,肋骨的疼越来越凶,像有无数根针在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