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诱人的香气,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香……”

一个干涩沙哑、几乎听不出原调的单音节,艰难地从张瑶光干裂渗血的嘴唇间挤了出来。

她本能地、像一只刚从冬眠中饿醒的小兽,拼命挣扎着想抬起头,想靠近那散发着生命气息的源头。

小小的身体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着,沾满污泥的指尖无意识地向前抓挠。

朱祁钰看到那双终于睁开的眼睛,虽然依旧黯淡无光,却不再是死寂一片。

他心头一紧,连忙将那小块松子百合糕往前又递了递,几乎凑到了她的唇边。

“给……给你吃。”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局促,

“快吃吧。”

那诱人的糕点近在咫尺,浓郁的甜香几乎要钻进她每一个渴望的毛孔里。

张瑶光努力聚焦视线,目光艰难地向上移动。

越过那只拿着糕点的手,她终于看清了眼前孩子的脸庞。

脏污挡不住那五官的轮廓。

清瘦的脸颊,挺直的鼻梁,尤其那双眼睛……

即使此刻写满了紧张和一种小心翼翼的善意,也掩不住那份天生的清俊和……

一种让她心头骤然一紧的熟悉感!

这张脸……这张幼小的脸!

枯井边那句带着惊恐的

“你是母妃说的冤魂吗?”

瞬间在她脑海里炸响。

懵懂孩童……冷宫枯井……旧衣锦袍……

所有线索像一道闪电,猛地劈开了她之前混乱不堪的记忆!

景泰帝!朱祁钰!那个短命的皇帝!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张瑶光全身!

她猛地睁大了眼睛,瞳孔因为突如其来的巨大震惊而骤然收缩。

胃部的痉挛和饥饿感在这一刻被更强烈的历史洪流带来的窒息感狠狠压了下去。

她死死盯着眼前这张带着稚嫩关切的小脸,仿佛要穿透这层皮囊,看到那早已尘封在史册中的、注定悲剧的结局。

“你……”

她干裂的嘴唇蠕动着,试图发出声音,却只挤出一点微弱的气音。

胸腔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是他!真的是他!

那个在课本角落里,只留下“景泰”、“夺门”、“暴卒”几个冰冷词语的短命皇帝!

“怎……怎么了?”

朱祁钰被她骤然瞪大的、充满震惊和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的眼神看得心头莫名发慌,拿着糕点的手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以为是自己吓到了她。

这个逃避似的小动作,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张瑶光心中翻腾的惊骇泡沫。

她看着他微微后缩的手,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无措和紧张,看着他身上那件锦袍……

她历史课刚学过明朝服饰特征,这少年衣领上的龙纹样式分明是亲王级别。

结合冷宫、枯井这些线索……

一股巨大的、原始而纯粹的悲恸,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

不是为了自己莫名坠入枯井、变成三岁稚童的恐惧,而是为了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尚且懵懂的孩子!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未来兄长朱祁镇会御驾亲征,葬送数十万精锐;不知道他自己会被推上帝位,在危局中苦苦支撑;更不知道那场兄弟反目、宫门喋血的“夺门之变”。

会将他从至尊之位狠狠拉下,最终落得一个不明不白的凄凉下场……

他还这么小,还会因为害怕“冤魂”而发抖,会省下糕点偷偷递给一个井底的“小泥人”……

“呜……”一声破碎的呜咽,带着无法承受的巨大悲伤,猛地从张瑶光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哇——!” 积蓄的悲恸终于找到了出口。

她不再是小声呜咽,而是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剧烈地颤抖,沾满污泥的小手胡乱地在脸上抹着,却让脸变得更加一塌糊涂。

“小哥哥……命苦啊……哇……”

悲恸的哭声在荒芜的冷宫庭院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朱祁钰彻底僵在原地,手里那块雪白的松子百合糕显得如此突兀。

他完全不明白,明明刚才还说“香”的人,怎么突然就哭得仿佛天塌地陷一般?

那句哽咽的“命苦啊”更是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中了某个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角落。

他慌乱无措,捏着糕点的手悬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想伸手去拍拍她颤抖的脊背,指尖刚触到她冰凉湿透的粗布衣服,又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

他只能笨拙地、徒劳地小声重复着:“别……别哭了……糕……糕给你吃……”

声音细若蚊蚋,瞬间就被淹没在嚎啕的声浪里。

哭声像无形的涟漪,穿透了冷宫破败的窗棂和厚重的门扉。

庭院另一头,一处更加颓败、门窗都显得摇摇欲坠的偏殿里,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香。

一个形容枯槁的妇人斜倚在铺着半旧褥子的矮榻上,身上盖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薄被。

她的脸庞清瘦得过分,颧骨高高凸起,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带着一种被岁月和磨难打磨过后的淡然,正望着供奉在简陋佛龛前的一尊小小观音像出神。

她是吴氏,朱祁钰的母妃,如今被遗忘在冷宫一角的废妃。

那阵突如其来的、属于幼童的凄厉哭声,打破了佛堂惯有的死寂,也猛地揪紧了吴氏的心。

她扶着矮榻的扶手,挣扎着想坐直身体,眉头紧紧蹙起:“谁……谁在哭?这声音……”

“娘娘!”

一个穿着灰褐色粗布宫装、约莫三十多岁、面相带着几分刻薄的宫女快步走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嫌恶和幸灾乐祸的神情,

“您快听听!定是钰哥儿!奴婢方才远远瞧见,他鬼鬼祟祟往那口枯废的井边去了,不知在捣鼓什么!这哭声……莫不是又招惹了井里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冷宫邪祟多,可别冲撞了您的清净!”

这宫女姓王,是孙皇后指派过来“伺候”的,平日里监视、刻薄远多于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