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是记忆移植师,专门为富人造梦。

每天将虚假的童年记忆植入他人大脑,换取高昂报酬。

直到那天整理记忆库,发现最珍贵的童年片段竟来自编号897的陌生人。

那个记忆中,母亲怀抱的温度、生日蛋糕的甜香都如此真实。

当我追踪897的原始记忆,却看见自己蜷缩在集装箱里。

角落里红发女孩的脸,竟与我童年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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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虹灯流淌在“霓虹心灵”诊所的落地窗外,像永远不会凝固的彩色油脂。这间位于城市最高处的记忆圣殿,此刻只剩下仪器低沉的嗡鸣,如同某种巨大的、沉睡生物的心跳。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洁净感,混合着消毒水和昂贵的金属冷却剂气味,冰冷得足以冻结任何多余的情绪。我坐在操作台前,指尖划过冰凉的触控屏,调出今晚最后一个客户的档案——伊芙琳·维斯特摩尔,一个名字后面缀着令人咋舌财富数字的寡居贵妇。

“凯,准备好了吗?”诊所老板艾瑞克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平滑得没有一丝褶皱,像他永远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

“准备就绪,维斯特摩尔女士。”我对着麦克风回应,声音同样不带起伏,这是职业要求。玻璃门无声滑开,伊芙琳走了进来。她穿着剪裁完美的银灰色长裙,每一根头发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位置,精心维持的优雅下,却透着一股被时间风干后的枯寂。她看向我的眼神,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求,那是对“过去”的饥渴。

“凯先生,”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只要一个片段。一个温暖的圣诞节早晨。壁炉的火,松树的味道……还有……”她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勇气,“还有我母亲,抱着我,哼着歌。”

我点点头,指尖在屏幕上轻盈跳跃,调取预设好的“冬日暖阳·圣诞晨光”记忆包。这包记忆是我亲手调制,选取了数位捐赠者记忆中最符合“温馨圣诞”标准的片段,剔除了所有可能的杂质:刺耳的争吵、不合时宜的电话铃声、甚至窗外过于阴沉的天气。最终合成的,是纯度极高的、黄金般的虚假幸福。壁炉火焰噼啪声恰到好处,松枝的清香仿佛要溢出屏幕,母亲哼唱的摇篮曲悠扬婉转,每一个音符都饱含着教科书般的慈爱。

“请放松,维斯特摩尔女士。”我拿起银白色的记忆导流头盔,它的内部闪烁着柔和的蓝色微光,“过程很舒适。您会‘记得’您想要的。”

她顺从地躺在冰冷的记忆传输椅上,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像两只疲惫的蝶。我将头盔轻柔地罩在她精心保养的头发上。仪器启动,低沉的嗡鸣声频率变高,头盔内部的蓝光开始有节奏地脉动。

屏幕上,代表伊芙琳脑波活动的曲线平稳地流淌着,像一条静谧的河。我漠然地看着。植入开始了。那些不属于她的炉火温度、松脂香气、母亲怀抱的柔软触感,正以数据流的形式,精准地冲刷、覆盖她大脑皮层中某个区域原本的神经连接。几分钟后,头盔的蓝光稳定下来,嗡鸣声回归低沉的基线。传输完成。

我取下头盔。伊芙琳缓缓睁开眼。那双原本枯寂的眼睛,此刻像被注入了清泉,瞬间变得湿润而明亮。一种纯粹的、孩童般的喜悦在她脸上绽放开来,甚至冲淡了那些昂贵的、抵抗衰老的针剂留下的紧绷感。她抬起手,指尖似乎想触碰空气中并不存在的温暖炉火,又或者,是想拥抱那个记忆中虚幻的母亲。

“哦……”她发出一声满足的、近乎叹息的轻吟,眼泪终于滚落,滑过精心描画的面颊,“是真的……我记起来了……壁炉很暖,妈妈抱着我……她哼的歌……”她哽咽着,无法再说下去,只是沉浸在那份由我亲手制造、贩卖给她的“真实”里。

我面无表情地递上一张柔软的纸巾。“很高兴能帮到您,维斯特摩尔女士。请到休息室稍作恢复,您的助理稍后会来接您。”声音依旧平稳,毫无波澜。她接过纸巾,擦着眼泪,带着那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幸福感,步履有些虚浮地离开了操作间。

操作间的门重新合拢,将那份虚假的温暖隔绝在外。巨大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流淌不息,冰冷的光映在我脸上。寂静瞬间压了下来,只有仪器冷却风扇发出的微弱嘶嘶声。我走到操作台边,拿起一块消毒凝胶,开始一丝不苟地擦拭头盔内衬。动作机械,精准。伊芙琳残留的泪水早已被仪器自动清洁系统处理掉,但我依然反复擦拭着。指尖传来消毒凝胶特有的、带着微微涩感的冰凉。这触感如此熟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是凯,霓虹心灵的首席记忆设计师。我的工作是抽取、精炼、打包他人生命长河中那些闪光的碎片,再以天文数字的价格,塞进那些渴望填补内心空洞的富人大脑里。我用虚假的蜜糖,喂养他们灵魂的饥渴。他们流下真实的泪水,为那些从未发生过的事,为那些从未拥抱过他们的亲人。而我,只是安静地收取报酬,像一台没有感情的精密仪器。

我擦拭着冰冷的金属,看着窗外冰冷的城市,内心也如同这消毒凝胶一样,只剩下一种空洞而冰冷的洁净。我的记忆?我的童年?那似乎是很遥远、很模糊的东西了,模糊得像蒙着一层厚厚的、永远擦不干净的雾。

深夜的“霓虹心灵”沉入一种深海般的寂静。白日里那些渴求的目光、虚假的泪水、金钱流动的无声喧嚣,此刻都已退潮。只有穹顶核心区——那被称为“记忆圣殿”的地方,还笼罩在一片幽蓝的光芒之中。

我独自一人站在圣殿中央,脚下是光滑如镜的深色合金地面,倒映着头顶那片令人目眩的景象。巨大的穹顶之下,无数记忆球体静静悬浮着。它们大小不一,形态各异,像一颗颗被冻结的露珠,或是最纯净的水晶。每一颗球体内部,都流淌着迷幻而柔和的光晕,那是被封存的记忆碎片所散发的独特辉光。红的炽热如初恋的悸动,蓝的深邃如沉船的叹息,金的温暖如童年的炉火,紫的诡谲如深埋的噩梦……亿万种色彩,亿万段人生,亿万种悲欢离合,在这里被压缩、编码、储存,等待被挑选、被购买、被植入另一个陌生的大脑。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低沉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嗡鸣,是维持这庞大记忆矩阵运行的庞大能量流。冰冷,浩瀚,带着一种非人的秩序感。置身其中,人渺小得如同误入巨人宝库的尘埃。

今晚的工作本该结束了。伊芙琳·维斯特摩尔的虚假圣诞已被成功植入,报表上又添一笔令人满意的数字。但我没有离开。一种莫名的烦躁,像细小的电流,在神经末梢窜动。我走到穹顶边缘的个人终端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屏幕。没有明确的目的,只是某种习惯性的、对秩序的维护欲在驱使。屏幕亮起,复杂的目录树展开,无数记忆包的名称和编号闪烁着微光。

指尖在“个人保留库”的加密分区上停顿了一下。这个分区很小,里面只存放着几段对我而言“特殊”的记忆。与其说是为了怀念,不如说它们像某种锚点,提醒着我这个空洞躯壳,曾经或许也拥有过一点真实的温度。其中有一段,是我最珍视的基石——一个模糊却温暖的童年片段。

我调取了它。指尖轻点确认。

记忆球体的编号在屏幕上显现:【PR-001】。它的投影瞬间在离我不远的虚空中点亮,柔和的金黄色光芒像一小团温暖的烛火,在冰冷浩瀚的蓝色记忆海洋中显得如此微弱而珍贵。我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层无形的隔离力场。不需要启动深度读取,仅仅是看着它,那股熟悉的暖意便如潮水般涌来,带着某种近乎生理性的抚慰。

那是“母亲”的气息。一种混合着阳光晒过的棉布、淡淡香皂和某种独特温暖体香的味道,安全得令人心碎。画面是模糊的,只有晃动着的、柔软衣物的纹理,是怀抱的视角。一个小小的生日蛋糕,上面插着歪歪扭扭的彩色蜡烛,烛光跳跃着,散发着廉价奶油的甜香。还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低沉、沙哑,却带着足以融化钢铁的暖意……这就是构成我内心堤坝的基石。疲惫时,迷茫时,被那些虚假记忆的泡沫淹没时,我总会调出它,汲取那一点残存的暖意,支撑自己继续在这冰冷的记忆交易场中走下去。

我凝视着【PR-001】,任由那份虚假(或者说,我曾以为真实的)温暖包裹着自己。然而,今晚的烦躁并未因此平息。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霉菌,悄然浮现:这段记忆,最初是如何进入我的“个人保留库”的?它真的是我的吗?还是说,它也如同我卖给伊芙琳的圣诞一样,是某个捐赠者记忆碎片精炼后的产物?

这想法荒谬而令人不安。它动摇了某种根本的东西。但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按捺。一种冰冷的东西顺着脊椎爬了上来,盖过了记忆片段带来的暖意。

鬼使神差地,我调出了【PR-001】的完整元数据。手指在屏幕上滑动,越过那些常规的编码、情感标签、稳定性参数……直接拉到了最底部,那个通常被忽略的“原始来源追溯”条目。

屏幕上,一行小字清晰地跳了出来:

> **原始捐赠者编号:SUBJ-897**

SUBJ-897。

这个冰冷的、毫无意义的代号,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猛地刺穿了我刚刚感受到的那点虚幻暖意。嗡鸣的穹顶,流淌的蓝色光晕,悬浮的万千记忆球……眼前的一切瞬间变得扭曲、遥远。血液似乎在刹那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成冰。耳边只剩下自己心脏在空腔里沉重而狂乱的撞击声。

897?

我的基石……我赖以生存的那点可怜的温度……是别人的?

手指在冰冷的操作屏上颤抖,几乎无法准确点击。那行小字——“原始捐赠者编号:SUBJ-897”——像烙印一样灼烧着我的视网膜。一股混杂着震惊、荒谬和被彻底愚弄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瞬间冲垮了所有职业性的冷静外壳。我的记忆?我珍视的、用以锚定自身存在的温暖片段,竟然只是一个冰冷的编号?属于某个匿名的、被遗忘在庞大数据库角落的捐赠者?

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我一直站在记忆交易的金字塔顶端,冷静地切割、贩卖着他人的情感碎片,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祇。直到此刻,脚下的神坛轰然崩塌,我才发现自己原来也是祭品之一,被供奉在名为“遗忘”的祭坛上。是谁?是谁把这段记忆放进我的“个人保留库”?是艾瑞克?还是……更早之前,在我成为“凯”之前?

混乱的思绪如同被惊扰的蜂群,在脑海里疯狂冲撞。只有一个念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偏执:找到它!找到SUBJ-897!找到这段记忆最初的样子!无论那是什么,无论它通向哪里,我必须亲眼看到!

手指不再犹豫,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在屏幕上快速操作。调取SUBJ-897的原始档案。这属于高度敏感的核心数据,我的权限本不足以触及。但长期的顶级权限操作,让我摸清了系统后台的某些缝隙。一串复杂的、绕过常规路径的指令被输入,屏幕闪烁了几下,短暂地黑屏,随即,一个全新的、标记着“SUBJ-897 - RAW MEMORY DATA - CLASSIFIED”的警告界面弹了出来。

鲜红的“绝密”字样刺目地闪烁着。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但指尖的动作更快,直接按下了强制读取的指令确认键。

嗡——

穹顶深处,一阵不同于维持矩阵的低沉嗡鸣响起,带着一种能量过载的尖锐感。无数悬浮的记忆球体仿佛受到了扰动,内部的光晕不安地闪烁、摇曳。在我正前方的虚空深处,一点极其微弱、极其不稳定的暗红色光芒艰难地亮了起来。

它不像其他记忆球那样圆润、稳定。这颗代表SUBJ-897原始记忆的球体,形状扭曲,边缘模糊,如同一个在恶劣环境中艰难凝结、濒临破碎的脏污冰晶。它散发的光也是暗红色的,像凝固的血,又像濒死的余烬,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不祥与痛苦。

它被锁在重重加密和物理隔离之后,被系统标记为“高度污染”、“情感烈度超标”、“潜在神经损伤风险”。它本该被永久封存,或者彻底销毁。但现在,它被我强行唤醒了。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肺叶。没有启动舒适的躺椅,没有温和的缓冲程序。我直接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猛地探向那片无形的隔离力场,目标直指那颗在虚空中痛苦搏动着的暗红球体——SUBJ-897的核心。

指尖穿透力场的瞬间,并没有想象中的能量冲击。只有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的神经,如同一条毒蛇,闪电般窜入我的大脑!

不是传输。是吞噬!

嗡鸣的穹顶,幽蓝的光晕,脚下冰冷的合金地面……眼前熟悉的一切如同被砸碎的镜面,轰然崩塌!

黑暗。粘稠、厚重、带着铁锈和腐烂垃圾气味的黑暗,瞬间将我吞没。

身体的感觉回来了,但却是以一种极其陌生而恐怖的方式。我感觉到自己变得很小,非常小,蜷缩在一个冰冷、坚硬、随着某种巨大力量而不断颠簸摇晃的狭小空间里。粗糙的、带着毛刺的金属板硌着我的背部和膝盖。每一次颠簸,都让骨头和冰冷的金属剧烈摩擦,带来钻心的痛楚。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充满了汗水的馊味、排泄物的恶臭、呕吐物的酸腐,还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绝望的恐惧。

这不是旁观。我正“是”那个蜷缩在黑暗中的人!

“呜……妈妈……”一个细若游丝、带着无尽惊恐和痛苦的童音,在我自己的喉咙里响起。这声音不属于我!却又是从我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来的!极度的恐惧攥住了心脏,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部生疼。寒冷像无数根针,刺穿着单薄的衣物,深入骨髓。

“嘘……凯,别怕……”一个嘶哑、疲惫到极点的女声在很近的黑暗中响起,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颤抖。紧接着,一只冰冷粗糙、指节异常粗大的手摸索着,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道,死死捂住了我的嘴!力道之大,几乎要碾碎我的牙齿,阻断我所有的呼吸!那手掌上带着厚厚的茧子和某种黏腻的污垢,气味令人作呕。

“别出声!求你了……别出声……”那嘶哑的女声在我耳边哀求,气息微弱而急促,带着濒死的绝望。她似乎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压制我的恐惧。

就在窒息感让我眼前发黑的瞬间,刺耳欲裂的警笛声毫无征兆地、如同无数把烧红的尖刀,猛地捅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寂静!

呜——呜——呜——!!!

声音由远及近,瞬间放大到恐怖的音量,仿佛就在头顶炸响!尖锐、疯狂、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压迫感,粗暴地撕扯着耳膜和神经!

“啊——!”我(或者说,记忆中的孩子)爆发出无法抑制的尖叫,却被那只冰冷的手死死堵了回去,只剩下喉咙里绝望的呜咽。巨大的恐惧像冰水灌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警笛声!追捕!被发现了吗?死亡要降临了吗?

狭小空间(集装箱?)开始更加疯狂地颠簸、摇晃!外面传来混乱的巨响:金属扭曲的刺耳尖鸣!沉重的撞击声!男人粗野愤怒的咆哮!女人凄厉的哭喊!还有……沉闷的、令人牙酸的肉体撞击声!

“跑!分开跑!”一个男人歇斯底里的吼声炸开,随即被更猛烈的撞击和惨叫淹没。

捂住我嘴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只手的主人似乎也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恐惧。她猛地松开了手,用尽最后力气将我往旁边一个更深的、堆满冰冷硬物的角落狠狠一推!

“躲好!凯!活下去!别回头!活下去!”那嘶哑的女声发出最后的、如同泣血的嘶吼。

我(孩子)被巨大的力量推搡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棱角分明的硬物上,剧痛几乎让我昏厥。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翻滚,最终死死地缩进了那个散发着霉味和铁锈味的狭小角落。眼睛在极度的惊恐中睁大到极限,徒劳地想要穿透这令人绝望的黑暗。

混乱就在咫尺之外上演。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地踏在集装箱的铁皮上,如同死神的鼓点。手电筒刺眼的光柱如同利剑,在黑暗中疯狂地扫射、切割!每一次光柱掠过集装箱缝隙,都带来地狱般的一瞥:扭曲变形的铁皮,飞溅的暗色液体,还有一闪而过的、因极度恐惧和痛苦而扭曲的人脸!

“不!别碰我的孩子!”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戛然而止,被一声沉闷的击打声取代。

“抓住他!别让那小子跑了!”男人的怒吼和追逐的脚步声混杂。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液,注入心脏,麻痹了四肢。我死死地蜷缩着,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粗糙的地面,试图把自己缩得更小,更小,直到消失在这片黑暗里。牙齿疯狂地打着颤,咯咯作响,身体像一片寒风中的枯叶,无法抑制地剧烈抖动。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垢和恐惧的冷汗,冰冷地滑落。

就在这地狱景象的中心,在混乱的光影和绝望的嘶喊声中,我的目光(孩子的目光)被集装箱另一个更深的角落死死抓住。

那里也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刺眼的手电光柱如同狂暴的探照灯,再次从集装箱缝隙中凶狠地扫过!

惨白的光,像舞台的聚光灯,瞬间照亮了那个角落!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那是一个小女孩。

她看起来和我(记忆中的孩子)差不多大,或许更小一点。她瘦得惊人,像一具蒙着皮的骷髅,小小的身体裹在一件早已看不出原色、肮脏破烂的宽大衣服里。她同样死死地蜷缩着,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小小的脑袋深埋着,长长的、如同火焰般刺目的红发,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她大部分的脸,像一团燃烧在绝望深渊里的微弱火焰。

就在那束惨白、冰冷的手电光扫过她脸庞的瞬间!

她似乎被强光惊动,猛地抬了一下头!

电光石火间!

一张脸!

一张因为极度的饥饿、寒冷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而扭曲变形的小脸!

皮肤是病态的、不健康的苍白,沾满污垢。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

然而,最令人灵魂冻结的是——

那双眼睛!

在强光刺激下猛地睁开!

瞳孔在瞬间收缩,如同受惊的野兽!

那双眼睛的形状……那里面凝固的、如同实质般的巨大惊恐……

还有……那在惨白灯光下,如同燃烧火焰般刺目的红发!

嗡——!

仿佛有亿万伏的高压电流,在刹那间贯穿了我的头颅!不,是贯穿了两个时空!现实穹顶冰冷的蓝色光芒和记忆集装箱里地狱般的黑暗光影,如同两片被强行撕裂的幕布,在我眼前疯狂地闪烁、叠加、破碎!

集装箱角落那张在强光下惊鸿一瞥的、扭曲惊恐的、红发女孩的脸!

它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精准地烫进了我的大脑皮层最深处!

这张脸……这张脸……

我认得!

我绝对认得!

它不属于这里!它不属于这噩梦般的集装箱!它属于……它属于……

现实与记忆的壁垒彻底粉碎!

我自己的“童年基石”——那段金黄色的、温暖的【PR-001】记忆,如同被无形的手强行拖拽出来,猛地投射到这片血腥混乱的黑暗背景上!

【PR-001】的画面:模糊晃动的母亲怀抱视角……跳跃着温暖烛光的廉价生日蛋糕……模糊的、带着温柔笑意的女性面容……

不!不是那里!

焦点强行拉近!拉近到那模糊女性面容旁边……背景的角落里!

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一张简陋的小木凳上,手里似乎拿着什么简陋的玩具。

刺目的手电光再次在记忆的碎片中扫过!

【PR-001】里那个背景角落的小小身影,猛地抬起了头!

一张脸!

一张同样苍白、带着懵懂笑容的小脸!

一双同样形状、此刻却盛满温暖烛光的眼睛!

还有……那在烛光映照下,如同温暖余烬般流淌的、火焰般的红发!

两张脸!

集装箱地狱强光下惊恐扭曲的红发女孩的脸!

生日烛光下懵懂笑着的红发女孩的脸!

跨越时空!跨越记忆的壁垒!如同两面被命运诅咒的镜子!

在这一刻!在我灵魂被撕裂的剧痛中!

重重地!

严丝合缝地!

轰然重叠在了一起!

是她!

绝对是她!

那个在我“温暖童年”记忆背景里出现的红发女孩!那个此刻在SUBJ-897地狱记忆中心蜷缩着的红发女孩!

是同一个人!

“呃……啊——!”

一声非人的、如同灵魂被硬生生撕裂的嘶吼,终于冲破了被恐惧冻结的喉咙,从现实与记忆的双重深渊中爆发出来!

霓虹心灵穹顶那冰冷的幽蓝光芒重新涌入视野,刺得我双目剧痛。脚下光滑的合金地面传来坚硬冰冷的触感。我回来了。但仅仅是身体回来了。

我瘫倒在地,四肢百骸如同被重型卡车反复碾过,每一根骨头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冷汗像打开了闸门的洪水,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物,冰凉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恶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撞击着耳膜,发出沉闷的轰鸣,几乎要将我的颅骨震碎。

集装箱里那混合着铁锈、污物和浓烈血腥气的恶臭,仿佛还顽固地粘附在我的鼻腔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带来窒息般的呕吐感。耳边残留的警笛尖啸、绝望的哭喊、沉闷的击打声……这些地狱的回响,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反复穿刺着我的神经。那只冰冷粗糙、死死捂住我嘴巴的手的触感,还清晰地烙印在唇齿之间,带着令人作呕的黏腻。

然而,所有这一切感官上的风暴,都被那个认知带来的绝对冰寒所冻结。

是她。

那个在集装箱的死亡角落、在惨白手电光下惊鸿一瞥的红发女孩。

那个在我“温暖基石”记忆里、坐在简陋木凳上、沐浴着廉价生日烛光的红发女孩。

两张截然不同的脸——一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一张带着懵懂天真的笑容——在灵魂被撕裂的瞬间,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这个事实,如同宇宙间最冰冷的法则,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轰击着我存在的根基。

我的基石……那段支撑我度过无数冰冷岁月的“温暖童年”……是假的!彻头彻尾的谎言!它只是一个精心剪裁的片段,一个从更庞大、更恐怖的黑暗真相上撕扯下来的、用虚假阳光包裹的碎片!

那个在“童年记忆”中哼着歌、抱着我的“母亲”……她是谁?那个把我推进集装箱角落、嘶吼着“活下去”的女人又是谁?她们是同一个人吗?那个红发女孩……她是谁?她和我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会同时出现在我虚假的“童年”和SUBJ-897这地狱般的记忆里?

SUBJ-897……897……这个冰冷的编号,像墓碑上的刻痕。他是谁?那段痛苦扭曲的记忆属于他……还是……属于我?

“凯……凯?你怎么了?回答我!”艾瑞克焦急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水底传来,模糊不清。沉重的脚步声快速逼近,伴随着他通讯器里刺啦的电流杂音。他一定是被穹顶核心区异常的警报和我的嘶吼惊动了。

我的头剧痛欲裂,像被一把钝斧反复劈砍。无数破碎的画面在眼前疯狂闪烁、旋转:冰冷的金属集装箱壁,跳跃的生日蜡烛火焰,刺目的手电光,红发女孩惊恐的眼睛,温暖怀抱的模糊纹理……它们搅在一起,形成一片混沌的风暴。在这风暴的中心,那两张重叠的红发女孩的脸,如同烙印般清晰。

“呃……”喉咙里只能发出破碎的呻吟。我试图撑起身体,手臂却软得像面条,根本无法支撑。

艾瑞克冲到了我身边,他保养得宜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惯有的从容,写满了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更深沉的东西?是慌乱?还是……恐惧?他蹲下身,手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很大。

“凯!看着我!发生什么了?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碰了什么?!”他的声音又急又快,带着一种强压下去的严厉。

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悬浮在虚空中、依旧散发着不祥暗红色光芒、形状扭曲的SUBJ-897原始记忆球体。那东西的存在本身就违反了霓虹心灵的所有核心安全条例。

我的视线艰难地聚焦在他脸上,汗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想说话,想质问他SUBJ-897是谁,质问他【PR-001】的来源,质问那个红发女孩……但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纸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巨大的痛苦和混乱撕扯着我,眼前艾瑞克那张熟悉的脸,在穹顶幽蓝的光芒下,此刻竟显得如此陌生,甚至……有些狰狞。

“你……897……”我用尽全身力气,从齿缝里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沾着冷汗的手指,颤抖地指向那颗悬浮的、暗红色的记忆球体。

艾瑞克的瞳孔在听到“897”这个数字的瞬间,猛地收缩!他抓住我肩膀的手指骤然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一闪而过的表情,绝非仅仅是对员工违规操作或仪器风险的担忧。那是更深的东西,像是一头被踩到了致命尾巴的野兽,瞬间流露出的凶戾和……恐慌。

“别管那个!”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粗暴的斩断意味,“那是高度污染源!我警告过所有人绝对不准靠近!凯,你违规了!你会毁了一切!”他试图强行把我拽起来,动作带着一种急于掩盖什么的仓皇。

毁了一切?毁了什么?

我被他拽得一个踉跄,眩晕感更加强烈。就在这混乱的拉扯中,我的目光再次扫过那颗暗红色的记忆球体。它内部的光晕似乎因为刚才的强行读取而变得更加不稳定,像一颗濒临爆炸的微型恒星。

而这一次,在它扭曲表面的反光里,在那片暗红色的混沌深处……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双眼睛。

集装箱惨白灯光下,那双因极度恐惧而睁大的、属于红发女孩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