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那场绝望的“成全”之后,林晚如同一缕游魂,离开了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也离开了她视若生命的孩子。她去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南方小城。最初的几个月,她如同行尸走肉,巨大的空洞感和自我否定几乎将她吞噬。她白天在流水线上麻木地重复着动作,晚上蜷缩在廉价出租屋的角落,看着手机里偷偷保存的孩子照片,无声地流泪到天明。抑郁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她,让她呼吸困难,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但“母亲”的身份,终究是刻在骨子里的烙印。她不允许自己就这样沉沦下去。为了孩子——哪怕他们不在身边,她也必须活下去,甚至要活得更好一点,万一……万一有一天孩子需要她呢?这个微弱的念头,成了她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

她强迫自己振作。利用在快餐店后厨和缝纫厂积累的经验,她白天在服装厂打工,晚上报了一个设计培训班,如饥似渴地学习。她有着天生的审美和一双巧手,加上拼命三郎的劲头,很快就在厂里崭露头角。两年时间,她从流水线女工做到了小组长,甚至开始参与一些简单的设计工作。虽然收入依然不算丰厚,但足以让她租一个干净明亮的小单间,生活有了些许起色。她开始存钱,每一分钱都存着,幻想着有一天能给孩子更好的生活。她定期给前婆婆(陆枭的母亲)打电话,小心翼翼地询问孩子的情况。婆婆总是唉声叹气,说孩子想妈妈,但碍于陆枭和白薇薇,她也不敢多说什么。林晚只能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孩子的近况,心始终悬在半空。

就在她以为生活终于有了一线转机,可以稍微喘口气时,一个来自家乡的、久未联系的旧友的电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短暂的平静。

“晚姐……你……你还好吗?”朋友的声音带着犹豫和同情,“那个……陆枭,他又进去了……这次好像事不小,判得挺重……”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陆枭第四次入狱了!她对这个男人早已没有任何感情,但她的孩子呢?!

她几乎是立刻追问:“那……孩子们呢?白薇薇呢?她不是……”

朋友的声音充满了鄙夷和愤怒:“别提那个白薇薇了!陆枭前脚刚进去,她后脚就收拾东西跑了!连个招呼都没打!把小雨和阳阳直接丢给了老太太!老太太一个人,老头子半年前刚走,她身体也不好……两个孩子现在……唉……”

晴天霹雳!

林晚握着电话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浑身冰冷!她以为的“成全”,她以为白薇薇至少会看在陆枭的份上善待孩子,结果竟是如此不堪!她把孩子留在了怎样一个烂摊子里?!

她脑海中瞬间闪过陆枭父亲去世时的场景。那是半年前,她虽然离开了,但得知消息后,不顾一切地赶了回去。葬礼上,陆枭难得在家,看到一身素服、神情憔悴却异常平静的她出现时,眼神复杂,有惊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白薇薇则站在陆枭身边,穿着得体的黑色套裙,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哀戚,看向她的目光却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林晚没有理会任何人,她只是默默地走到灵前,对着那位虽然能力有限、但本性并不坏的老人,深深鞠了三个躬。老人临终前,陆枭确实在家,但心思显然不在病重的父亲身上。林晚看着老人浑浊眼中最后的不舍和担忧,心中充满了悲凉。她知道,老人最放心不下的,恐怕就是那两个孩子了。

如今,老人走了,陆枭进去了,白薇薇跑了……她的孩子,她的小雨和阳阳,被丢给了那个同样风烛残年的老太太?!

巨大的恐惧和自责像海啸般将她淹没!她当初的选择,竟然将孩子推入了更深的火坑!

没有一丝犹豫!林晚立刻辞掉了刚刚稳定、前景看好的工作,退掉了租住的房子,将这两年辛苦积攒的所有积蓄都带上,连夜踏上了北归的火车。她抛弃了刚刚起步的新生活,抛弃了那点微弱的希望,像一个奔赴战场的士兵,目标只有一个——她的孩子!

当她风尘仆仆、满心焦灼地赶到陆家那栋熟悉又破败的小楼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心如刀绞,目眦欲裂!

院子里杂草丛生,一片狼藉。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老太太疲惫的叹息声。她推门进去,一股混合着霉味、灰尘和淡淡药味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

客厅里,陆枭的母亲,那位曾经还算利索的老太太,此刻显得更加苍老和疲惫。她头发花白,背佝偻着,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眼神里充满了无奈和心力交瘁。她正费力地想把一盆洗好的衣服端到院子里去晾晒,动作迟缓而吃力。看到突然出现的林晚,她愣了一下,随即放下盆,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沙哑:“晚啊……你……你回来了……”

而她的孩子们——

十二岁的陆小雨,蜷缩在角落里一张破旧的沙发上,身上盖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她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更让林晚心脏骤停的是,小雨另一只手里,竟然紧紧攥着一把生锈的小剪刀!她的状态比林晚想象的还要糟糕,整个人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里。

“小雨!”林晚失声尖叫,扑了过去!

小雨似乎被惊动,空洞的眼神缓缓聚焦,看清是林晚后,泪水瞬间决堤,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只是无声地流泪,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响动。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转头——

厨房门口,站着她的儿子,陆阳(陆炎)。

十二岁的男孩,个子长高了不少,但身形依旧单薄。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清瘦的手臂。他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看起来像是方便面的东西。看到突然出现在客厅里的林晚,他整个人都愣住了,手里的碗差点掉在地上。

“妈……?”阳阳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眼睛瞬间睁大,里面充满了震惊、狂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强忍的泪水。

眼前的阳阳,和林晚离开时那个懵懂的小男孩截然不同。他的脸上褪去了稚气,带着一种过早的成熟和坚毅。虽然身处这样混乱的环境,他的头发却梳理得整整齐齐,校服虽然旧,但洗得很干净。他的眼神,不像姐姐那样空洞绝望,而是像在暴风雨中努力挺直的小树苗,带着一种倔强的、向上的光芒。

“阳阳!”林晚看着儿子,看着他手中那碗简陋的“晚餐”,看着他眼中那强装的镇定和瞬间涌出的孺慕之情,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妈……你……你怎么回来了?”阳阳的声音带着哽咽,他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他快步走过来,想把碗放在旁边的小桌上,手却因为激动而有些抖。

林晚的目光扫过房间。她看到角落里一张破旧但收拾得异常干净的小书桌,上面整齐地摆放着课本和作业本,一盏小小的台灯立在旁边。书桌旁的地上,还放着一个旧书包,拉链拉得严严实实。这与整个屋子的混乱和老太太的力不从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阳阳……你……”林晚的声音哽咽了,她看着儿子清亮的眼睛,瞬间明白了许多。在这个近乎瘫痪的家里,她的儿子,这个才十二岁的男孩,没有学坏,没有放弃!他努力保持着整洁,坚持着上学,甚至在照顾着年迈的奶奶和深陷抑郁的姐姐!他像一个孤独的小战士,在绝望的泥沼中,拼命守护着最后一点秩序和希望!

“妈,”阳阳放下碗,走到林晚面前,仰着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我在煮面。奶奶……奶奶今天腰疼得厉害,动不了……姐姐……姐姐她……”他看了一眼沙发上无声流泪的小雨,眼圈瞬间红了,声音也带上了哭腔,“姐姐她今天又……妈,你回来就好了!姐姐需要你!奶奶也需要人照顾!”

他再也忍不住,扑进林晚怀里,紧紧抱住母亲的腰,将脸埋在她带着风尘气息的衣服里,压抑了许久的委屈、害怕和对母亲的思念,终于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妈……我好想你……我好怕……姐姐她……”他语无伦次地哭诉着。

林晚紧紧抱着儿子,感受着他单薄身体里传来的颤抖和温度,听着他压抑的哭声,心如刀割,却也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力量!她的儿子,在这样炼狱般的环境里,没有被压垮,没有被染黑!他依然是她记忆中那个善良、懂事、努力向上的阳光男孩!他用他稚嫩的肩膀,在替她这个失职的母亲,苦苦支撑着这个破碎的家!

“阳阳……我的好儿子……”林晚的声音沙哑,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用力回抱着儿子,仿佛要将他揉进骨血里,“妈妈回来了!妈妈对不起你们!妈妈回来了!”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因腰疼而痛苦地扶着墙、满脸无奈和愧疚的老太太,扫过沙发上绝望的女儿,最后落在怀中哭泣却依然坚韧的儿子身上。她的眼神里,没有了离开时的绝望和灰暗,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磨难后、更加坚不可摧的、如同磐石般的意志!儿子的坚持,像一束光,照亮了她心中最黑暗的角落,也给了她无穷的力量!

“妈妈回来了,”她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地上的钉子,铿锵有力,“从今以后,妈妈再也不会离开你们。天塌下来,妈妈顶着!”

她松开儿子,走到沙发边,小心翼翼地、无比轻柔地掰开女儿紧握剪刀的手指,将那冰冷的凶器拿走。然后,她将女儿连同那件旧外套一起,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小雨的身体冰冷僵硬,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但林晚的怀抱,那熟悉的气息和温度,似乎唤醒了她一丝知觉。她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声嘶哑而绝望,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倾泻出来。

林晚抱着女儿,牵起儿子的手,对扶着墙、满脸复杂情绪的老太太说了一句:“妈,您多保重身体。孩子,我带走了。”然后,她头也不回地、决绝地走出了这个如同炼狱般的陆家。

她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她暂时落脚的小旅馆。她给小雨换上干净的衣服;她给阳阳擦洗身体,换上她新买的衣服。她看着女儿苍白消瘦的脸颊,看着小雨手腕上狰狞的伤痕,看着儿子眼中残留的惊惧和强忍的坚强,心如刀割,却也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和希望。

她知道,前方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艰难的道路。女儿的重度抑郁症和自残行为需要长期、专业的治疗和寸步不离的守护;儿子虽然保持了纯良,但过早承担的压力和目睹姐姐的痛苦,也需要疏导和关爱;她自己需要重新在这个城市立足,找到养活一家三口的工作;还有那个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前婆婆,她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

生活的重担,从未如此沉重地压在她的肩上。但这一次,她不会再逃避,不会再“成全”任何人!儿子的坚韧像一束光,照亮了她前行的路。

她是一座孤岛,一座被命运的风暴反复摧残却始终屹立不倒的孤岛。她的脊梁,曾被压弯,但从未折断!这一次,为了她伤痕累累的女儿,为了她坚韧不拔的儿子,她将挺直脊梁,用血肉之躯,为他们撑起一片天!炼狱独行,她无所畏惧。儿女在侧,便是她战斗的全部意义。那瘦弱却挺直的背影,在昏暗的旅馆灯光下,投射出巨大而坚韧的轮廓。儿子的存在,让她看到了黑暗中不灭的火种,也让她守护的决心,比钢铁更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