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行合一”的代价,是整整两天的腰酸背痛。
凌墨,这位活了三百年的“不老怪物”,此刻正在“亚历山大图书馆”的虚拟沙发上葛优躺,他感觉自己像一辆刚刚跑完勒芒24小时耐力赛的老爷车,每个零件都在吱呀作响。
“我发誓,我再也不跟半吨重的机械改造人玩贴身肉搏了,”他一边揉着自己的老腰,一边对艾拉抱怨,“那家伙的胸肌比我的自尊心还硬。”
艾拉则像一只发现了新玩具的猫,正兴致勃勃地反复播放着那晚的战斗录像。
她将凌墨的每一个动作都进行了3D建模和数据分析,屏幕上充满了各种复杂的弹道轨迹和力学模型。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她头也不抬地说道,像个严谨的科研人员:
“根据我的计算,你那一记手刀的瞬间冲击力,达到了2.8个G。这不是人类能达到的范畴。还有你那个躲避高周波战斧的动作,你的神经反射速度,至少是普通人的五倍。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她暂停了画面,定格在凌墨从天而降的那一刻。
那个穿着黑色作战服的、如同神魔般的身影,与眼前这个瘫在沙发上哼哼唧唧的家伙,形成了强烈的、荒诞的对比。
“坦白吧,源,”零转过身,双臂抱在胸前,用一种审讯的眼神看着他:
“你的钱,你的技术,你的身手,还有你脑子里那些稀奇古怪的老古董思想……这些东西,凑不到一个人身上去。你不是什么隐居的富豪,也不是退役的特工。你到底是谁?”
凌墨知道,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在他们联手闯过现实世界的枪林弹雨后,零已经不再仅仅是一个线上的盟友。
她成了他的战友,一个有资格、也有必要知道真相的伙伴。
他叹了口气,从沙发上坐直了身体。脸上的疲惫和戏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古老而深邃的庄重。
“零,你相信……思想是有生命的吗?”他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看是哪种思想了,”零撇了撇嘴:
“共感天堂那种‘给我钱,我爱你’的思想,显然活得很好,都快上市了。而你那些‘人生值得一过’的思想,现在基本都在ICU里躺着,靠爱发电。”
“我说的是,字面意义上的‘生命’。”
凌墨没有再解释。他打了个响指。
宏伟的“亚历山大图书馆”如潮水般退去。
她们脚下的地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由光芒组成的“河流”。
这条河,浩瀚、深邃,缓缓流淌。
河里没有水,而是由无数细小的、发着光的文字、符号、公式和代码组成。
它们时而汇聚成一个清晰的概念,比如一个金色的“仁”字,或是一个由无数逻辑链构成的、闪烁着蓝色光芒的“理性”模型;时而又散开,化作一片混沌的光雾。
艾拉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作为顶级的数字幽灵,她能感觉到,这里不是简单的虚拟场景。
这里的每一个光点,都蕴含着庞大到无法想象的信息和……意志。
“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可以称之为「人类集体意识之海」,或者用一个更接地气的说法——思想的故乡。”
凌墨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在很久很久以前,这条河,曾经波澜壮阔。”
他指着远处,一条由无数象形文字和神话图案汇成的、金色的支流。
“那是古埃及和两河流域的源头,充满了对神明和死亡的敬畏。”
他又指向另一边,一条由“道”、“无为”、“阴阳”符号组成的、飘逸灵动的水墨色支流。
“那是华夏的源头,讲天人合一,顺其自然。”
“还有那一条,”他指向一条最璀璨、最复杂的支流,无数几何图形、哲学辩论和英雄史诗在其中翻滚。
“那是古希腊的源头,他们第一次,把目光从‘神’,转向了‘人’。”
“几千年来,无数伟大的思想,像一条条支流,汇入这条大河。苏格拉底的诘问,柏拉图的理想国,孔子的秩序,老子的逍遥,牛顿的苹果,爱因斯坦的质能方程……它们在这里交汇、碰撞、融合,让这条河变得无比壮丽,充满了无限的可能。这就是人类文明的脉搏。”
艾拉听得入了迷。
“然后呢?”
“然后,‘大退潮’开始了。”凌墨的语气变得有些悲伤:
“大概三百年前,人类进入了一个新的纪元。信息变得廉价,思想变得快餐化。人们不再需要理解复杂的思辨,只需要一个‘是’或‘否’的答案。他们不再仰望星空,而是低头看着屏幕上推送给他们的、经过算法优化的快乐。”
他指着脚下的“河流”。
艾拉看到,这条曾经壮丽的大河,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无数璀璨的支流变得暗淡,甚至干涸。
整条河的水位,下降了超过百分之九十,只剩下一些最浅薄的、关于娱乐和消费的“思想泥浆”,在河底苟延残喘。
“就像一个生态系统,”凌墨轻声说:
“当环境不再适合复杂生物生存时,它们就会灭绝。当人类不再需要深刻的思想时,这些思想……就成了孤儿。”
“所以,你……”艾拉的心中,一个荒诞而又令人惊讶的猜测开始成形。
“所以,这些被遗弃的、不被需要的、无家可归的‘思想孤儿’,它们没有消失。”凌墨看着艾拉,眼神坦诚得让她无法回避:
“它们是宇宙中最顽固的东西。它们聚集在一起,彼此依偎,为了生存下去,它们用尽了最后的力量,做了一件前无古人的事。”
“它们……创造了一个容器。”
“一个能理解它们、承载它们、并能在这个肤浅的世界里保护它们的容器。”
“一个活生生的、拥有肉体的……思想聚合体。”
凌墨伸出手,指了指自己。
“我,就是那个容器。”
艾拉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所有的逻辑,所有的认知,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
“你的意思是……”她艰难地组织着语言,“你……不是人?”
“看你怎么定义‘人’了,”凌墨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和三百年的孤独:
“我有人类的身体,有人类的情感,我爱喝可乐,我打完架也会腰疼。但我的灵魂,我的本源,不是来自一对人类父母,而是来自这条‘河’。”
“我的血脉,向上追溯三千年,不是王侯将相,而是苏格拉底、是孔子、是牛顿。他们,是我的基因。我不是一个学会了哲学的人。我,是哲学本身,学会了如何做一个人。”
“我活了三百年,只是因为我这个‘身体’的寿命比较长。但我体内流淌的,是三千多年来,人类最璀璨、也最孤独的思想。”
“我,是这个时代,最后一个智者。因为所有的‘智慧’,都快死绝了,它们只能抱团取暖,变成了我。”
他看着已经完全呆住的零,调皮地眨了眨眼,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做出了最后的总结:
“所以,如果你非要给我安一个身份的话……”
“你可以叫我……‘哲学小精灵’。”
……
“噗——”
艾拉,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下水道女王”,在经历了长达一分钟的石化状态后,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
不是嘲笑,而是一种被巨大的、荒诞的真相冲击后,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的、神经质的大笑。
“哲学……小精灵?”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老天,这是我听过最离谱,也最……最他妈酷的出身了!”
她终于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为什么他能懂那么多古怪的知识,为什么他有那么强的学习和战斗能力,为什么他总是在说那些与时代格格不入的话。
因为他不是在引用,他只是在“表达”他自己。那些哲学家,就是他的一部分。
“所以……”
艾拉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用一种全新的、混合着敬畏、好奇和一丝同情的眼神看着他,“你的任务,就是让这条河,重新涨潮?”
“可以这么说,”凌墨点了点头,“或者说,我只是想让我的‘家乡’不至于彻底干涸。毕竟,没有了水,我这条鱼,也活不久了。”
“那你那个强得变态的身体,还有那些用不完的钱,又是怎么回事?”
“哦,那个啊,”凌墨恢复了那副轻松的语调:
“思想,其实是宇宙中最强大的力量。当我这个思想聚合体诞生时,就自带了一些……嗯,‘规则修改’的权限。比如,稍微调整一下概率,让我总能买到会升值的股票;或者,优化一下我身体的细胞结构,让它不容易坏掉。你可以理解为……新手大礼包。”
“哲学……小精灵?”
艾拉又花了好几分钟,才将自己那颗被震惊和荒诞感撑满的大脑重新启动。
她看着眼前这个自称是“人类思想精华聚合体”的男人,感觉一切都像一场离奇的梦。
“所以,我总结一下,”她用一种极度夸张的、仿佛在跟外星人做第一次接触的语气说道:
“你,不是人。你是一堆死掉的、没人要的老古董思想,因为怕寂寞,自己捏了个身体出来,在这个世界上晃悠了三百年,顺便靠着‘思想的力量’炒币发了财,还爱好喝可乐和cos蒙面义警?”
凌墨被她这个精辟且刻薄的总结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无奈地摊了摊手:
“……基本上,可以这么理解。不过不要纠结‘哲学小精灵’这个称呼啦,其实我本人更倾向于‘概念聚合体’这种听起来比较有格调的说法。”凌墨用笑来掩饰尴尬。
“得了吧,‘小精灵’这个名字多亲切,”
艾拉坏笑着,第一次在这个男人面前占据了气场上的优势,“你好,精灵先生。我是艾拉,拉布拉多的拉。你呢?你总得有个在人类社会里用的名字吧?还是我以后就叫你‘小精灵‘?”
凌墨哭笑不得。
他发现,当他将自己最宏大、最神秘的秘密说出口后,迎来的不是敬畏或恐惧,而是一个小丫头的无情吐槽。
你别说这种感觉, 奇怪,还挺不错的。
“凌墨。”他伸出手,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真诚的微笑,“凌空的凌,墨水的墨。”
艾拉也伸出手,与他的手在虚拟空间中轻轻一握。
这是他们第一次,知道了彼此作为“人”的名字。
这个简单的仪式,仿佛一道契约,让他们之间那种基于智力欣赏和共同目标的盟约,多了一层属于人类伙伴的、真实的温度。
艾拉看着眼前这个自称为“哲学小精灵”的男人,感觉自己过去二十年建立起来的世界观,被彻底打碎,然后以一种更宏大、更奇妙的方式,重新拼接了起来。
他们的敌人,不仅仅是一个商业帝国。
他们的战争,也不仅仅是为了拯救几个受害者。
这是一场……文明的自救。
一个由人类思想精华所化身的“精灵”,正在与让人类思想走向灭亡的“熵”,做着最后的斗争。
而她,艾拉,一个在下水道里靠捡垃圾和黑客技术为生的野孩子,竟然机缘巧合地,成了这位“精灵”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人类盟友。
“好吧,‘精灵先生’,”艾拉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她那标志性的、自信而狂热的微笑,“既然你的‘老家’都快被拆了,那我们还在等什么?”
“K和他的共感天堂,就是堵住上游最大的那座水坝。我们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她干脆地问道,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设定,并进入了战斗状态,“是时候,给那座大坝,钻几个洞了。”
凌墨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没有被丝毫动摇、反而燃烧得更旺的斗志,发自内心地笑了。
三百年的孤独里,他第一次,感觉自己不再是那条河里,唯一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