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屏幕上那扭曲十字架般的疤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顾沉的视网膜上,也烙印进林一骤然冻结的血液里。安全屋内死寂得可怕,只有机器散热风扇低沉的嗡鸣,像是濒死心脏最后的挣扎。

顾沉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即将崩断的弓弦。他没有怒吼,没有质问,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块已经恢复一片深蓝死寂的监控屏幕,仿佛要将那模糊画面里一闪而逝的疤痕,用目光生生剜出来。

林一喉咙发干,巨大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让他几乎无法呼吸。那个疤痕……那个位置……深色连帽衫……他猛地想起第一次在图书馆书架后偷听到那个阴冷声音时的场景,那个模糊闪过的身影!还有,教务处的周主任,那个总是笑容和煦、处理事务滴水不漏的中年男人……他手腕上那道被手表带半遮半掩的旧疤!

“是…是他?”林一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周主任?那个声音……”

“周振邦。”顾沉的声音响了起来,低沉、沙哑,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令人胆寒的平静。他终于缓缓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看向林一,里面翻涌的不是混乱,而是被极致压缩、即将喷发的毁灭性能量。“五年前,他是负责调查‘晚晚意外’的校保卫处副处长。后来‘因功’调任教务处主任。”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手背上刚刚包扎好的敷料,早已被重新崩裂的鲜血完全浸透,暗红的痕迹触目惊心。他看也没看伤口,大步走向工作台,目标明确地抓向那个放着微型存储卡和伪装U盘的防静电垫。

“顾沉!你要干什么?!”林一心头剧震,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他。他几乎是扑过去,用身体挡在了顾沉和工作台之间。

“让开。”顾沉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眼神冰冷地落在林一脸上,那里面燃烧的东西让林一浑身发冷。

“你去找他?现在?然后呢?”林一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他死死抓住顾沉的手臂,能感觉到那手臂上肌肉如同钢铁般绷紧,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杀了他?那你自己呢?苏晚…苏晚她……”林一哽住了,巨大的悲伤和恐惧让他语无伦次,“她不会想看到你这样!她拼命保护的‘钥匙’…不是为了让你去送死!”

“晚晚”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劈在顾沉紧绷的神经上。他身体猛地一僵,眼中那疯狂燃烧的毁灭欲出现了一丝裂痕。

就在这时,工作台上那台连接着存储卡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毫无征兆地再次亮起!一个简洁的进度条突兀地弹出在文件管理器界面,下方一行小字清晰可见:

**【“GHOST_LEGACY.enc7” 自动备份上传完成 - 目标:云端安全存储 & 预设匿名举报通道】** 进度:100%

顾沉和林一同时愣住了。

“你…你设置了自动上传?”林一难以置信地问。

顾沉盯着那100%的进度条,眼中的冰层似乎碎裂得更厉害了些。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强行压下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洪流。“最坏情况的预案……如果这里被端掉,或者我……”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他没想到,这最后的保险,会在这一刻被触发。

几乎是同时,顾沉的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起来,尖锐的铃声打破了安全屋令人窒息的死寂。屏幕上跳跃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顾沉的眼神锐利如鹰,他看了一眼林一,按下了免提键。

一个沉稳而陌生的男声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官方口吻:“顾沉同学?这里是市局刑侦支队。我们刚刚收到一份关于五年前苏晚同学死亡事件的匿名加密举报材料,证据指向非常明确。材料里提到你是关键知情人,且可能身处危险。请告知你的确切位置,保持通讯畅通,我们的人已经在赶往青屿大学的路上。重复,待在安全的地方,等待警方到达。不要做任何危险举动!”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

安全屋内再次陷入沉默,但气氛已然不同。官方力量的介入,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暂时隔开了顾沉与复仇深渊之间那层脆弱的窗户纸。那份自动上传的材料,成了套在他疯狂念头上的缰绳。

顾沉紧绷的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道,微微晃了一下。他缓缓抬起那只鲜血淋漓的手,看着刺目的红色在白色敷料上洇开、蔓延。五年的追逐,五年的伪装,五年的痛苦和孤独,在这一刻被血淋淋地摊开在眼前,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外力强行按下了暂停键。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呵……”一声极轻、极短促的、带着无尽苍凉和自嘲的笑声,从他紧抿的唇边溢出。那笑声比任何痛哭都更让人心头发酸。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猛地向后踉跄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他顺着墙壁滑坐下去,蜷缩在墙角那片被巨大工作台阴影笼罩的狭小空间里。

他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地抽动。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声,如同受伤野兽濒死的哀鸣,断断续续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来,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撕扯着林一的耳膜和心脏。

五年。整整五年。他背负着沉重的秘密,在黑暗中独行,与豺狼周旋,忍受着至亲枉死的锥心之痛,还要戴上冷漠疏离的面具。所有的坚强,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愤怒,在这一刻,在真相被血淋淋剥开、仇敌身份确认、而复仇之路又被外力强行阻断的复杂冲击下,彻底土崩瓦解。剩下的,只有那个蜷缩在角落里,为惨死的妹妹痛彻心扉、无助哭泣的哥哥。

林一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在阴影里蜷缩成一团、剧烈颤抖的身影,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顾沉,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他慢慢走过去,每一步都踩在自己沉重的心跳上。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蹲下身,在顾沉身边坐了下来。冰冷的金属地板透过衣物传来寒意。

他伸出手,带着迟疑,最终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落在了顾沉那因压抑哭泣而剧烈起伏的脊背上。掌下紧绷的肌肉猛地一颤,但并没有抗拒。

时间在压抑的呜咽和沉默的陪伴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顾沉的颤抖渐渐平息,那破碎的呜咽也低了下去,只剩下沉重的、带着鼻音的呼吸声。他依旧埋着头,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林一没有动,只是放在他背上的手,传递着无声的暖意和支撑。安全屋冰冷的白光,将两人依偎的影子拉长,投在银灰色的墙壁上。

“那录音……”顾沉的声音突然响起,沙哑得厉害,闷闷地从膝盖间传来,“不完整……后面还有……”

林一的心猛地一跳。

顾沉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眶通红,里面布满了血丝,脸上残留着未干的泪痕,让他平日里冷硬的面部线条显得异常脆弱。但那双眼睛,虽然依旧布满血丝,却不再是一片死寂的黑暗,而是燃烧过后的灰烬,带着一种深重的疲惫和一种新的、近乎执拗的清明。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身体却因为脱力和情绪的巨大消耗而虚软。

林一立刻伸手扶住他的手臂,用力将他搀扶起来,让他靠在工作台边站稳。

顾沉深吸一口气,抹了一把脸,重新看向那台笔记本电脑。他移动鼠标,再次点开了那个名为“GHOST_LEGACY.enc7”的文件。这一次,他直接拖动了播放器的进度条,跳过了前面那段令人心碎的谋杀自白。

刺耳的电流噪音再次响起,但很快减弱。那个阴冷滑腻的声音(周振邦!)之后,录音并未结束,而是陷入了一段更长的、滋滋啦啦的空白噪音。

就在林一以为后面没有内容时,一个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带着剧烈喘息和痛苦呻吟的女声,艰难地穿透了干扰的噪音,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地响了起来:

“……哥……哥……”

是苏晚的声音!虽然失真严重,带着濒死的虚弱,但那特有的、带着一丝清甜的声线,林一绝不会认错!这是苏晚最后的声音!

“……别……别信他们……东西……我……藏好了……钥匙……旧地方……保护好……自己……别……别为我……报仇……活下……去……”

声音戛然而止,彻底被淹没在无尽的电流噪音里。

最后的话语,不是控诉,不是恐惧,而是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对哥哥的叮嘱和保护——“别为我报仇,活下去”。

这短短几句遗言,比之前所有的谋杀证据加起来,更具毁灭性的力量,直击顾沉灵魂最深处!

顾沉如遭雷击,猛地向后踉跄,若不是林一死死撑住他,他几乎要再次跌倒。他死死捂住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心脏被生生撕裂般的悲鸣,泪水再次汹涌决堤,瞬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这一次的泪水,不再是单纯的愤怒和悲伤,而是混杂了无边的痛悔、被妹妹至死守护的撼动,以及一种被那临终嘱托强行锚定的、沉甸甸的责任感。

“活下去……”他哽咽着,反复咀嚼着妹妹最后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五年来支撑他的复仇火焰,在这句遗言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背离。

就在这时,头顶的活板门处,传来了清晰而有力的敲击声,伴随着一个洪亮的喊话:“里面的人!这里是市局刑侦支队!请配合开门!重复,请配合开门!”

警方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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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青屿大学。

初夏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梧桐树叶,洒下细碎的金斑,落在干净的林荫道上。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淡淡的花香,自行车铃声清脆,抱着书本的学生三三两两走过,低声谈笑。那场发生在废弃角落的惊心动魄,似乎并未在这片象牙塔的中心地带留下太多痕迹,生活依旧按着它固有的、充满生机的节奏流淌。

关于周振邦(周主任)被警方从教务处直接带走调查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了不小的涟漪。各种猜测和小道消息在校园里流传,但很快又被期末临近的紧张复习氛围冲淡。官方通报语焉不详,只说是配合调查一起陈年旧案。

顾沉和林一作为关键证人,经历了连续几天的配合调查和问询。那份“幽灵遗产”文件中的录音和隐藏监控录像,成为了铁证。周振邦在如山铁证面前,心理防线崩溃,对五年前伙同赵强(已被灭口)绑架、逼问苏晚关于“钥匙”(即那份存储卡,涉及周振邦早年利用职务进行经济犯罪的证据)下落未果,最终将其杀害并伪装成意外失足落水的罪行供认不讳。动机是灭口和夺取犯罪证据。赵强的尸体也在郊外一处废弃工厂被找到,死因同样是灭口。

尘埃,似乎落定了。

林一抱着几本刚从图书馆借来的专业书,走在通往宿舍楼的林荫道上。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驱散了这几天积压在心底的阴霾。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顾沉宿舍的窗户。窗户开着,白色的窗帘在微风中轻轻飘动。

他犹豫了一下,脚步还是拐向了那栋熟悉的宿舍楼。敲了敲门。

门很快开了。顾沉站在门口。他看起来依旧有些清瘦,脸色也带着大病初愈般的苍白,眼下的青黑还未完全褪去。但那双眼睛,已经不再是深渊般的黑暗,虽然依旧深邃,却像暴雨洗刷后的夜空,沉淀下一种沉重的平静。他穿着一件干净的浅灰色T恤,右手手背上换了一块新的、洁白的纱布。

“林一。”顾沉的声音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他侧身让开。

宿舍里整洁了许多,不再堆满各种图纸和资料。窗明几净,阳光充足地洒进来。那张书桌上,空出了一大片位置,只有几本摊开的专业书和笔记。最显眼的位置,端正地摆放着那张苏晚的照片。照片前,放着一个干净的玻璃小瓶,里面装着一样东西——是那块染透了顾沉鲜血、边缘被浸渍成深褐色的旧创可贴。它像一个特殊的、凝结了血与痛、最终指向光明的纪念品。

“学校建议……我们接受一段时间的心理辅导。”顾沉倒了杯温水递给林一,自己也握着一杯,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落在妹妹灿烂的笑脸上。“辅导员安排的,每周一次。”

“嗯。”林一接过水杯,点了点头。他理解,那些黑暗的东西需要时间去消化和疏导。“我陪你。”

顾沉没有说谢谢,只是抬眼看了林一一眼,那眼神里的东西,林一读懂了。是信任,是无需言说的默契。

短暂的沉默,气氛却并不尴尬。窗外的鸟鸣和远处球场的喧闹声隐约传来,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那个……”林一放下水杯,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从随身的背包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一个崭新的素描本,封面是温暖的鹅黄色。他深吸一口气,将素描本递到顾沉面前,脸颊微微发烫,眼神却亮晶晶的,带着点笨拙的期待和不易察觉的紧张。

“给你的。”林一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新的。空白……等着你画新的东西。”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画点……有光的地方?”

顾沉的目光落在那个崭新的素描本上,鹅黄的封面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温暖。他的视线缓缓上移,落在林一微微泛红的脸上,落进那双清澈明亮、盛满了真诚和小心翼翼的关切的眼眸里。那里没有恐惧,没有怜悯,只有纯粹的、想要靠近的温暖。

一股极其陌生的暖流,毫无预兆地、轻轻地撞开了顾沉心口那道紧闭了太久、甚至他自己都以为早已锈死的门。

他伸出那只缠着新纱布的手,没有去接素描本,而是轻轻地、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疑和珍重,覆盖在了林一握着素描本的手背上。

他的指尖微凉,还带着一点纱布的粗糙感,但那份触碰本身,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两人之间无形的距离。

林一的手猛地一颤,却没有躲开。他抬起头,撞进顾沉深邃的眼眸。那里面不再是冰封的荒原,而是映着窗外的阳光,也映着他自己清晰的倒影,有什么东西正在冰层下悄然融化、涌动。

顾沉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收紧了手指,将林一的手连同那个崭新的素描本,一起更稳地、更真实地握在了掌心。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错认的确认。

阳光透过窗户,慷慨地洒在他们交叠的手上,洒在那个象征着重新开始的鹅黄色素描本上,暖意融融。窗外,是喧闹的、生机勃勃的校园,是重新流动起来的、带着青草和书卷气息的时光。

风拂过窗台,白色的窗帘温柔地舞动。书桌上,玻璃瓶里那块染血的旧创可贴,在阳光下,边缘的深褐仿佛沉淀着过去的重量,而纱布的洁白,却无言地指向了前方。

新的画布已经铺开,等待着被赋予色彩。这一次,笔触或许依旧会带着沉重,但底色,终将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