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咨询室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走廊里偶尔经过的脚步声。午后的阳光斜斜穿过百叶窗,在浅木色的地板上投下温暖而规律的光线。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薰衣草香氛味道,刻意营造着舒缓安宁的氛围。
顾沉坐在宽大柔软的米白色单人沙发上,脊背习惯性地挺直,却不再像过去那样紧绷如拉满的弓弦。他微微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交握的双手上,右手手背那块洁白的纱布在光线下格外显眼。纱布边缘很干净,没有新的血渍洇出。
“这周感觉怎么样?睡眠有没有好一些?”坐在他对面扶手椅上的是一位气质温和的中年女性咨询师,姓李,声音平缓,带着一种能让人放松的韵律感。
顾沉沉默了几秒,像是在仔细感受身体内部的细微变化。“……能睡着。”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些,带着点初醒般的沙哑,“不像之前……总是惊醒。”那些缠绕了他五年、混杂着妹妹最后呼唤和凶手阴冷笑语的黑暗碎片,似乎被那声来自过去的“活下去”暂时驱散了一些重量,留出了一点喘息的空间。
“惊醒的次数减少,是个很积极的信号。”李咨询师微笑着点头,“那关于那幅素描……你尝试画了吗?新的本子。”
提到素描本,顾沉交握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个鹅黄色的崭新画本,此刻就安静地躺在他随身的背包里,如同一个温暖而略带分量的承诺。
“画了。”他简短地回答,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茫然的东西,“但……下笔的时候,手会抖。”他抬起右手,看着那块纱布,“不全是伤口的原因。”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在震颤,是习惯了描绘阴影和伤痕的手,忽然被要求去触碰“光”时,一种源自灵魂的生涩和不确定。
“这很正常,顾沉。”李咨询师的声音带着理解和鼓励,“习惯的改变需要时间,尤其是用艺术表达这种最内在的情感。手抖,是身体在替你说‘我还需要适应’。不必强求画得多好,哪怕只是一道尝试着画得轻松的线条,或者一片你感觉‘不那么沉重’的颜色,都是进步。”
顾沉没有回应,只是目光微微偏移,落在了咨询室角落一盆茂盛的绿萝上。阳光穿过叶片,脉络清晰,充满生机。他想起林一递给他画本时,那双亮晶晶的、盛满了期待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阴影。
“下周,我们或许可以聊聊那张照片。”李咨询师的声音将他从短暂的出神中拉回,“你把它放在书桌上,每天都能看到。看到妹妹的笑容时,你现在的感受,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吗?”
顾沉放在膝盖上的手,无声地收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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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一推开画室厚重的门时,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期末临近,这间公用大画室成了热门复习地,空气中混合着松节油、铅笔屑和纸张的味道。他抱着几本厚厚的艺术史笔记,目光习惯性地在靠窗的位置搜寻。
果然,顾沉坐在那里。他面前支着那个鹅黄色的新素描本,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炭笔,却没有落下。他侧着头,望着窗外。初夏午后的阳光慷慨地洒在他身上,给他清瘦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连那略显苍白的脸色也似乎柔和了几分。窗台上,不知是谁放了一小瓶刚摘下的白色栀子花,甜香幽幽地弥散开来。
林一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样的顾沉,安静地坐在阳光和花香里,不再被仇恨和阴霾包裹,像一幅褪去了旧日尘灰、终于显露出原本温润底色的古画。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在顾沉旁边的空位坐下。
“看什么呢?”林一的声音放得很低,怕惊扰了什么。
顾沉闻声转过头,眼神里那片刻的出神迅速沉淀下去,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但那份沉静里少了往日的锐利和冰冷,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温吞。“没什么。”他的目光落在林一带来的厚书上,“复习?”
“嗯,艺术史,头大。”林一夸张地叹了口气,把书摊开,密密麻麻的笔记和图片映入眼帘。他偷眼瞄了一下顾沉摊开的素描本,上面只有寥寥几笔——一道有些犹豫的弧线,一片像是尝试涂抹天空的浅灰,旁边还有几道被橡皮擦掉的、更深的印痕。果然还在“手抖”的阶段。林一心里有点酸胀,但更多的是心疼和一种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
“对了,”林一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背包侧袋里摸出两张色彩鲜艳的宣传单,推了一张到顾沉面前,“喏,看看这个。”
顾沉拿起那张纸。是校学生会和艺术系联合发布的“夏夜·光迹”校园迎新晚会海报设计征集大赛的通知。奖金丰厚,更重要的是,最终入选的作品将作为官方海报印刷张贴,并在晚会现场大屏幕展示。
“迎新晚会?”顾沉微微蹙眉,对这种热闹的集体活动本能地有些疏离。
“是啊,还有一个月。”林一点点头,指着征集要求,“主题是‘启程与遇见’,挺宽泛的,发挥空间很大。你看这奖金,够我们吃好几顿大餐了!”他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着,眼神却带着试探,“试试呗?反正你手头有现成的画具,就当……练练手?画点‘有光的地方’?”最后一句,他说得格外轻,带着点狡黠的鼓励,精准地戳中了那个鹅黄色本子的约定。
顾沉的指尖在光滑的宣传单上摩挲了一下。奖金、展示……这些对他毫无吸引力。但林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还有那句“画点有光的地方”,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沉寂的心湖,漾开一圈微澜。他想起咨询师的话,“哪怕只是一道尝试着画得轻松的线条”。这似乎……是个机会?一个在众目睽睽之下,尝试将笔触伸向“光”的机会?虽然这个念头本身,就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近乎笨拙的紧张。
“……再说吧。”他最终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把宣传单折了一下,夹进了素描本里。这已经是林一能想到的最好的回应了。
林一悄悄弯了弯嘴角,不再强求,低头翻开了自己的艺术史笔记。画室里只剩下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翻动书页的哗啦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清脆鸟鸣。阳光暖暖地晒着后背,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光柱里轻盈地舞蹈。时间以一种缓慢而宁静的节奏流淌着。
不知过了多久,林一被一道题目卡住,无意识地用笔杆轻轻敲着额头,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微微侧过头,想看看顾沉在做什么,却意外地发现,顾沉的目光似乎正落在自己……的手上?
林一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握笔时很稳。此刻因为思考难题,无意识地用笔在空白的笔记本边缘涂画着一些无意义的线条和小图案。阳光穿过窗玻璃,落在他小指关节处,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指尖因为用力微微泛着粉红。
顾沉看得有些出神。那双手,曾经在废弃锅炉房的生死关头死死抓住他,把他从失控的边缘拽回来;也曾带着笨拙的温暖,递给他一个崭新的、充满希望的画本。此刻,这双手在阳光下,在洁白的纸页上,无意识地勾画着,充满了专注的、不自知的生命力。一种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安宁感,悄然从这平凡的景象中弥漫开来。
林一察觉到注视,疑惑地抬起头,恰好对上顾沉尚未完全收回的目光。“怎么了?”他下意识地问。
顾沉迅速垂下眼帘,视线落回自己的素描本,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没什么。”他低声说,掩饰性地拿起炭笔,终于在那片浅灰的天空背景上,落下了一道更清晰、也更坚定的弧线——是远处教学楼圆润的穹顶轮廓,被阳光勾勒出一道明亮的金边。
林一不明所以,但顾沉耳廓那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微红,在阳光下却清晰无比。他眨了眨眼,心里莫名地有点甜,像含了一颗刚刚融化的水果糖。他不再追问,低下头,继续和那些拗口的艺术流派名词奋战,只是嘴角忍不住悄悄向上弯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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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林一抱着几本刚借的画册,匆匆穿过人来人往的教学楼大厅。巨大的信息公告栏前围了不少人,指指点点。他本无意凑热闹,目光随意扫过时,却被公告栏最显眼位置贴着的一张新鲜出炉的海报设计征集大赛的补充说明吸引了视线。
补充说明用醒目的红字标注:**“为鼓励多元参与,本次征集接受团队合作投稿(限两人),最终署名和奖励共享。”**
林一的心猛地一跳!机会!他几乎是立刻掏出手机,拍下了这张补充说明,手指飞快地点开顾沉的微信对话框。照片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刚响,他又飞快地敲下一行字:
【顾沉!看到没?可以两人组队!海报设计!我们联手吧?我负责文案构思和跑腿打杂,你主笔!奖金对半分!稳赚不赔啊!(星星眼.jpg)】
发送完毕,林一握着手机,感觉心脏在胸腔里兴奋地蹦跶。他太了解顾沉了,直接让他为“集体活动”出力,他多半会沉默以对。但如果是“合作”,尤其是和自己合作,再加上“稳赚不赔”这种务实的理由(虽然顾沉根本不在意钱),成功的几率就大大提升了!
他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屏息等待着。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幕墙倾泻而入,将大理石地面照得光可鉴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手机屏幕却固执地按着。林一心里那点雀跃的小火苗,被等待的微风吹得有点摇摆不定。会不会……还是不行?顾沉会不会觉得他太烦人,太得寸进尺了?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希望,准备收起手机时——
“嗡。”
手机屏幕亮起,简洁的对话框里,弹出一条来自顾沉的新消息。
只有一个字。
【好。】
林一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他猛地握紧手机,差点没忍住原地跳起来,巨大的喜悦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小小的忐忑。他咧开嘴,笑得像个终于得到心爱糖果的孩子,全然不顾周围同学投来的诧异目光。
成了!
他立刻又发了一条:【那说定了!晚上画室见?一起碰碰想法?】
这次,回复来得快了些。
【嗯。】
依旧是简简单单一个字,却像带着阳光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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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画室,人少了许多,显得格外空旷安静。夕阳的金辉将窗棂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木地板上。顾沉已经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那个鹅黄色的素描本摊开着,旁边放着铅笔和炭笔。他似乎在随意地勾画着什么,神情专注而平静。
林一几乎是蹦跳着进来的,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兴奋红晕。“顾沉!”他快步走到顾沉身边,拉开椅子坐下,献宝似的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速写本和几支彩色马克笔,“你看,我连工具都准备好了!虽然画功跟你没法比,但打打草稿,涂涂色块还是可以的!”
顾沉抬起头,看着林一活力满满的样子,那双总是带着点沉郁的眼睛里,也似乎被夕阳染上了一层浅浅的暖金色,驱散了最后一丝残余的冰冷。他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唇角,那弧度太浅太快,林一甚至怀疑是自己眼花了。
“想法?”顾沉言简意赅地问,目光落在林一摊开的空白速写本上。
“嗯嗯!”林一立刻进入状态,眼神亮晶晶的,“主题是‘启程与遇见’嘛!我想,启程可以象征新生入学,遇见可以是遇见新朋友、新知识,也可以是……”他顿了一下,声音轻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遇见新的自己,新的可能?”
顾沉静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炭笔粗糙的笔杆。
“画面主体,”林一拿起一支浅蓝色的马克笔,在速写本上飞快地画了一个大大的、不规则的椭圆形,代表天空,“我觉得可以是夜晚!迎新晚会嘛!但不要黑漆漆的,要那种……嗯,深蓝色的,天鹅绒一样的夜空,很温柔,很有包容感的那种!”
他又拿起一支亮黄色的笔,在“夜空”上用力地点了几个星星点点的小点:“然后,要有星星!很多星星!但不是那种规规矩矩的,要像……像不小心打翻了亮粉罐子,撒得到处都是!亮晶晶的!”他一边说一边兴奋地比划着,眼睛里仿佛也落进了星星。
“星星的光……”林一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诗意的想象,“要连成线!像光的轨迹,从不同的方向汇聚过来,交织在一起……”他的笔在纸上画出几道交错的光带,“这象征‘遇见’!不同轨迹的光,在夜空这个舞台上相遇了!”
他抬起头,看向顾沉,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一点点紧张:“你觉得呢?这个意象怎么样?夜空是背景,星星和光迹是主体,然后可以在光迹汇聚的中心,或者某个醒目的位置,加上晚会的主题字体设计……字体也要有光感,可以稍微带点流动的、飘逸的感觉?”
顾沉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林一在速写本上涂鸦出的稚拙却充满生命力的构想——那深蓝的夜空,那肆意泼洒的星点,那交缠流动的光迹……一种强烈的、前所未有的冲动在他心底涌动。这画面……和他过去五年里描绘的任何东西都截然不同。它没有沉重的阴影,没有尖锐的棱角,只有广阔、温柔和充满希望的流动感。它甚至……有点笨拙的可爱,像林一本人。
他忽然很想把眼前这一幕画下来。画下林一此刻神采飞扬的脸,画下他眼睛里跳跃的星光,画下他握着马克笔、在纸上涂抹出光迹的、充满力量感的手。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顾沉拿起了炭笔。他没有看自己的素描本,而是直接伸出了左手,轻轻地、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坚定和自然,握住了林一拿着马克笔的右手手腕。
林一浑身一僵,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动作和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手腕处传来的触感微凉,带着炭笔特有的粉末感,还有顾沉手指那清晰的、带着薄茧的骨节轮廓。一股电流般的酥麻感瞬间从手腕窜遍全身,心跳声在安静的画室里骤然放大,擂鼓般撞击着耳膜。
顾沉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带来的“杀伤力”。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林一速写本上那片潦草的蓝色夜空和黄色光点上,右手执着的炭笔悬停在林一的手背上空,仿佛在丈量着什么,又像是在汲取某种无形的力量。
“光迹……”顾沉低沉的声音在极近的距离响起,带着思考时特有的磁性沙哑,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林一的耳廓,“……可以更自由。”
他握着林一的手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却又异常轻柔的力道,引导着林一握着马克笔的手,在那片象征夜空的蓝色涂鸦上,用力地、流畅地划过一道更长的、更饱满的金黄色弧线!笔触大胆而奔放,如同流星划过夜幕,拖曳出璀璨的尾焰!
“这样。”
顾沉松开手。
林一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猛地抽回手,脸颊瞬间爆红,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手腕上被握过的地方,残留的触感清晰得如同烙印,带着炭笔的微凉和顾沉指尖的力度。他慌乱地低下头,看着速写本上那道被顾沉“引导”画出的、耀眼夺目的金色光迹,只觉得心跳快得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大脑一片空白,刚才构思好的所有华丽词藻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画室里一片寂静,只有夕阳移动的脚步声。
顾沉似乎也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看着林一红透的耳根和低垂的脑袋,握着炭笔的右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残留着对方手腕皮肤温热的触感。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窘迫,悄然爬上了他的耳尖。他移开目光,重新看向自己素描本上那片空白的纸页。
窗外的夕阳沉得更低了,金色的光芒几乎平射进来,将两人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顾沉那只缠着新纱布的右手,悬停在洁白的纸页上方。炭笔的尖端,在光里微微颤动着,像一只即将破茧而出的蝶,带着一种全新的、小心翼翼的、却无比坚定的力量,终于,落了下去。
笔尖悬在光里,然后,坚定地划开了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