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元宗那层终年不散的懒散云雾,被矿口带回的污秽气息撕开了一道口子,如同伤口边缘微微掀开的痂。山门内依旧清静,演武场上弟子依旧愁眉苦脸地挥着“面条剑”,丹房方向传来的爆炸声却似乎带上了一丝不同往常的沉闷。空气里多了点若有若无的……凝涩感。
“晦气!真晦气!出去一趟,炸炉的吉日都给冲了!”温如故的黑脸比平时更黑几分,顶着一身混合了黑灰、药尘和干涸血迹的狼藉,骂骂咧咧地撞开丹房门。他没去看身后被柳三娘粗手粗脚扛进来、昏死如烂泥的白家父子,也懒得跟院子里板着脸继续擦剑的柳玄汇报,径直冲回他唯一的避难所兼破坏中心。
丹房内余温未散,破碎的瓦砾和焦黑的丹炉碎片随处可见。温如故胡乱踢开挡路的碎渣,径直走到墙角那个硕大的、沾满油污和暗沉药渍的玄铁药柜旁。他没翻找价值连城的灵药胚子,而是在底层一个毫不起眼、落满浮灰的角落里,扒拉出两个半大的土黄色粗陶罐。罐子歪歪扭扭,像是乡下腌咸菜的。
拍开泥封,一股混合了浓重土腥气、陈腐药渣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熏得连温如故自己都皱了皱黑脸。一罐是黏糊糊、黑漆漆的膏状物;另一罐则装满了灰扑扑、夹杂着细小结晶颗粒的粉末。这味儿,比演武场弟子十天没洗的袜子还提神醒脑。
“清静峰那个新来的小子呢?叫……”温如故扒着门框,冲着正把白家父子往角落草堆墩子上撂的柳三娘吼道,唾沫星子和黑灰一起乱飞。
“林晚?”柳三娘把白家主沉重的身体墩在草堆上,震起一蓬灰尘,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扫后山落叶呢!你找他干啥?炼的‘灵丹’又糊了,找个倒霉蛋清炉子?”
温如故仿佛没听见嘲讽,把其中一个粗陶罐塞给刚进门的柳三娘:“黑膏敷在老的伤口上!要厚!灰粉拌了灵谷糊糊给小的灌下去!就说是……就说是老子新炼的十全大补膏跌打粉!便宜他们了!”语气不容置疑,如同甩掉两块烫手的抹布。
柳三娘接过罐子,入手冰凉粗糙,那股子怪味直冲天灵盖,她肥脸皱成个苦瓜:“温老黑!你让老娘用这玩意儿?这是大补膏?你这炉子炸得把鼻屎炼成锅巴了吧?”
“少他娘的废话!”温如故瞪起那对在漆黑脸皮上格外显眼的眼白,“老子炸的炉子,炸出来的药效岂是你能懂的?让你用就用!再叽歪,明天起全宗上下加餐都改药渣拌饭!” 说完也不管柳三娘,扭身就钻进丹房深处叮铃哐啷折腾起来,嘴里还咕哝着,“符种残余……污眼残气……晦气……得赶紧拿炉底秽垢熏一熏……”
柳三娘对着温如故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走到草堆边开始动手。那黑膏粘稠冰冷,如同隔了八百年的陈年泥垢。她毫不怜惜地挖了一大坨,一巴掌糊在白家主塌陷的胸口大洞上,用力揉开。粗粝的颗粒摩擦着新生皮肉,昏迷中的白家主躯体剧烈抽搐了一下。至于那罐灰粉,她更是毫不客气,直接从墙角柳三娘自己准备的猪食桶里舀了一大勺馊味儿的谷糠糊,搅和了大半罐进去,捏开白小六紧咬的牙关就往里灌。少年被呛得直翻白眼。
整个过程中,柳玄就坐在离草堆不远的一把破竹椅上,依旧在专注地擦拭他那把旧剑,仿佛屋角的动静与他无关。剑柄末端那道裂痕处,残留的一丝微不可查的紫黑污迹早已消失不见,只余下鞘身被反复摩挲后温润的黑铁光泽。直到柳三娘手忙脚乱地盖好两个陶罐盖子,他才将擦拭剑鞘的布巾收起,目光扫过角落那对昏迷的父子。
白家主被糊了厚厚黑膏的胸口,随着微弱的呼吸,那黑膏如同活物般极其缓慢地浸润着塌陷边缘,丝丝缕缕暗沉内敛的能量悄然渗入,压制着他体内残留的符种印记余波。而白小六,在被迫灌下那桶堪比猪食的药渣糊糊后,脸上病态的潮红似乎退下去一点,但裸露出的脖颈皮肤下,那原本属于符种侵蚀的紫黑色泽却并未褪尽,反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稳定蛰伏感,如同冻土下深埋的顽石,安静得令人不安。
柳玄的视线只在父子二人身上停留了短短一瞬,便如同看两块垫脚石般移开,落向一直沉默伫立在门口阴影里的柳三娘。
“看好此地。” 柳玄的声音平直无波,连一丝命令的意味都欠奉,仿佛只是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温长老炼药时,不得有杂音。”
柳三娘抱着扫帚,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板,把那张糊满油灰的胖脸绷紧:“是!长老!” 心里却在骂娘,这黑瘟神炸炉动静堪比雷霆,不让有杂音?她堵耳朵还来不及呢!
柳玄没再言语,仿佛交代完毕,起身径直走向门外。擦身而过时,他那双如同寒潭古井的眸子,似乎极其自然地、如同扫视过屋角任何一件寻常物品般,从白小六昏迷中微微蜷缩的身体上滑过,最终停留在少年毫无血色的、紧闭的眼睑上。那眼睑在丹房昏暗的光线下,睫毛的阴影中,一丝极其隐晦、几乎与环境光融为一体的、几乎停滞的灰色纹路……似乎……微微蠕动了一下?
但这丝异动,比水面的倒影更虚幻。柳玄的脚步并未有丝毫停顿,深灰色的袍角在门槛处划过无声的弧线,已消失在丹房门外,留下身后温如故叮当的“破坏交响曲”和柳三娘无声的腹诽。
柳三娘瞪着门消失的方向,撇了撇嘴,拖着扫帚准备找地方打盹。眼角余光瞥见白小六身上盖着的破布被踢开了一些,露出少年纤细的腰侧。那里沾满污泥,皮肤在矿脉挣扎中多处擦伤。她正想过去拾掇拾掇,目光却无意间凝固在那一片狼藉污秽之下——
一刹那!柳三娘感觉自己的心跳像是漏了一拍!
那布满污泥的腰侧皮肉上,有一块巴掌大小的区域!那下面的东西……不是什么污渍伤痕!
在那片泥土污秽之下,少年的皮肤深处……好像镶嵌着什么东西!
不是浮在表面!是长在皮下的!坚硬!冰冷!轮廓清晰!
几片极其微小的、边缘参差不齐如同锯齿的、鳞片状的东西!它们并非独立存在,而是以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方式,相互层叠、融合,构成了一小片扭曲、狰狞、形如某种诡秘蛇瞳或异形虫壳的暗青铜色图案!那图案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类似某种古老青铜器在墓穴里埋藏千年腐蚀锈蚀的诡异光泽!其核心位置,一个米粒大小、带着细微熔融齿痕、如同嵌入皮肉骨髓的暗绿色金属尖点……正散发着极其微弱、却像冰针扎入灵魂般的阴寒锐芒!
那寒芒太微末,混杂在药房残留的焦糊、污秽恶臭气息中,根本无法察觉。若非柳三娘扫帚在手、对空间里的“异常坚硬点”有着近乎天生的敏感,也绝难捕捉到那一闪即逝的气机!
她全身的肥肉瞬间绷紧!握着扫帚柄的指关节瞬间捏得发白!光滑的扫帚柄内部,一点金线般的洪荒木心源力如同感应到危险的太古凶兽,骤然苏醒!
就在柳三娘心中警铃疯狂大作、手臂肌肉紧绷即将暴起的瞬间!
叮——哐啷!!!
一声比之前所有爆炸加起来还要猛烈、还要蛮横的炸炉巨响!伴随着炉体碎片如同炮弹般砸穿半边屋顶的恐怖声势,猛地从温如故所在的里间爆开!
轰——哗啦啦!!!
灼热的空气裹挟着浓黑如墨、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万年老锅底灰般的沉重“药渣”粉尘,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瞬间喷涌而出!瞬间充斥了整间丹房的每一寸空间!辛辣、恶臭、带着极致污染的糊焦味儿瞬间淹没了柳三娘的感知!
“咳咳!咳!温老黑!你炸了茅坑还是把祖师爷骨灰坛子点着了?!” 柳三娘被呛得眼泪鼻涕齐流,眼前一片浓稠粘腻的黑雾,什么都看不见了!她顾不得白小六皮下那诡异的硬物,下意识地破口大骂!
混乱中,一片巴掌大小、滚烫无比的炉体残片打着旋儿飞过柳三娘头顶,“铛”一声正巧砸在白小六身上盖着的那片破布角落!巨大的冲击力直接掀开了破布!
呛人黑雾的遮掩下,柳三娘眼角余光惊鸿一瞥!
那片镶嵌在少年腰侧皮肉里的青铜暗鳞图案……竟像是被这滚烫的碎片近距离“烧灼”了一下!
图案的几处边缘……极其短暂地亮起了几丝比萤火虫还要暗淡百倍的、转瞬即逝的……幽绿色符文流光!
一股远比之前清晰百倍、带着古老饥饿和无序疯狂的冰冷意念波动,如同沉睡了亿万年的巨蛇被烫到后的本能反应,瞬间爆发!
那波动无形无质,却让柳三娘感觉丹房内浓密的黑尘都仿佛在那一瞬为之凝滞!她握着扫帚的手心里瞬间沁出冷汗!那丝冷意顺着脊椎骨直冲天灵盖!比黑尘糊脸更可怕百倍!
但波动来的快,去的更诡异!
如同幻听错觉!
没等柳三娘做出任何反应,那幽绿符光已熄,波动瞬间平息,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白小六腰侧皮肉上那狰狞的青铜鳞片图案,在弥漫的黑尘背景下,无声地流淌着更加幽暗的色泽。而那一点嵌在中央、暗绿色的金属尖芒,却似乎……比刚才稍微……深了……一分?
温如故骂骂咧咧踢开挡路碎块的声音在浓雾深处响起:“娘的!炉心不稳!下次得加三倍绝龙涎稳火!柳三娘!愣着干啥?还不快扫!”
柳三娘猛地回过神,心脏仍在狂跳。她深吸一口那浓稠恶臭的黑尘,强行压下翻涌的惊骇,浑浊的眼珠子在浓尘中瞟了一眼躺在草堆上毫无知觉的白小六的颈部。少年细弱的脖颈绷直了些,似乎承受了刚才那一波无形的冲击,喉结下方的凹陷处——更准确地说是锁骨中心的皮肤下方——一点微弱到几乎与环境无差别的灰紫色光晕,极其极其轻微地……如同心跳般……搏动了一下!稍纵即逝!
她肥胖的脸上瞬间挤出和往常一样的嫌恶和抱怨,拖着扫帚走过去,嘴里骂骂咧咧:“扫!扫!老娘就是劳碌命!迟早被你炸炉的灰呛死!”手中的扫帚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对着白小六的床铺方向极其隐蔽地、幅度微小地、连灰尘都几乎带不起一丝地……“拂”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