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隐元宗后山的清晨透着一股湿漉漉的生铁味儿,林晚正抱着把豁了口的旧柴刀,心不在焉地划拉着地上的湿树叶。自打那个被捡回来的少年躺进丹房,总感觉这懒洋洋的宗门里,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粘腻寒气,像冬天窗上结的那层薄霜,看不见摸不着,却总觉得贴着鼻子。

突然,“嘭!”一声闷响隔着老远从丹房那边炸开,惊起好几只野雀。林晚手一抖,柴刀差点剁自己脚上。

“要命!温长老又‘炼’上啦?”旁边一个蹲着抠树根的瘦高弟子“豁”地站起来,耳朵贴着风的方向,“啧啧,这次动静小点,听着像闷屁,肯定是糊透了底……”

话没说完,丹房方向猛地爆发出柳三娘穿透力十足的炸毛嗓门:“温老黑!你家的药炉烧穿底了还是炸了粪坑?!这黑烟辣眼睛!”

林晚缩了缩脖子。自打那天温长老扛回来两个半死不活的人塞进丹房,柳大娘的声音就一天比一天暴躁。那丹房本就三天两头炸成黑窟窿,现在更是日夜不停歇地冒黑烟,熏得靠近后山的清静峰都像罩在了墨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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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房内。

空气粘稠得能拧出黑水来。角落草堆上,白家主被糊了一胸口油亮的黑膏,远远闻着像窖藏了八百年的咸菜缸。白小六身上盖着几块破布,露出的脸上残留着几抹诡异的灰紫色,嘴唇干裂。

温如故顶着一脑门热腾腾的黑灰,从废墟里扒拉出一根黑黢黢、顶端还卷着半截残铁皮的烧火棍。他用胳膊肘抹了把脸,在炭灰堆里蹭了蹭靴底,像个刚拆完家的土匪头子,两步就跨到草堆前。

“吵什么吵!没见识的妇道人家!炸炉嘛,家常便饭!”他嘴里骂着柳三娘,眼珠子却像锥子,直勾勾钉在白小六脖子底下那片被黑灰蹭脏的锁骨窝上。

柳三娘抱着秃头扫帚,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你这家常饭能把整座山头当饭吃喽!快看看这娃!脖子上青筋直蹦,像吞了癞蛤蟆!”她声音拔高,但那双掩在油光下的小眼睛,却警惕地瞟向白小六的腰侧——之前瞥见诡异硬块的地方,被破布盖得严实。

温如故没理她,猛地用那根刚出炉、还带点温乎的烧火棍,带着铁皮尖的那头,毫不客气地朝着白小六脖子旁边一块发暗的皮肤就戳了过去!

不是扎!是点!

动作又快又糙!烧火棍尖儿带着一点不易察觉、带着焦糊味的紫黑色光,狠狠点在了白小六锁骨下的皮肤上!

噗!

一声轻响,像手指戳破了熟柿子皮。

白小六昏迷中猛地抽了口气,眼皮底下眼珠子疯狂滚动,额头瞬间爆出一层油亮的细汗!脖子那一片皮肤下,刚刚还灰扑扑的气息猛地一缩!紧接着一点极微的暗青色,如同被投入火堆的火星,在他皮肤深处瞬间亮起一丝异样的光!一闪即灭!

“嘶!你……”柳三娘刚要骂,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她扫帚柄贴着小臂内侧的皮肤,竟控制不住地泛起一层微不可察的凉气!像是寒冬腊月贴着冰冷铁皮那种感觉!源头正是白小六身上!

温如故黑着脸,另一只手极其隐秘地在他腰间那个油乎乎的布袋子一划拉,捏出一小撮灰白粉末,动作快得带出残影。就在他准备把粉末弹向白小六那处被烧火棍点过、微微鼓胀起的皮肤的刹那——

“吱呀”一声。

丹房那扇破旧木门开了条缝。

柳玄的身影无声无息地立在门口。他手里依旧抱着他那把旧得掉渣、仿佛一辈子都擦不亮的黑铁剑。没看温如故撒药灰的动作,也没看抽筋似的白小六,深潭一样的眼神,平静无波地扫过靠在墙角、抱着扫帚身体微微发僵的柳三娘。

柳三娘只觉得后脖子根儿莫名一凉,像被一条冰冷光滑的蛇无声地舔过。她条件反射地把扫帚柄往怀里紧了紧,堆起一贯的憨实愁苦脸:“柳长老,您可算来了!快管管温老黑吧!又炸炉!瞧瞧这灰……”她一边抱怨,一边拖过扫帚象征性地划拉了一下身边漂浮的黑灰。

柳玄没说话。深灰色布袍的衣角纹丝不动。他目光似乎随意扫过角落的草堆,在白家主胸口那坨黑膏上停了零点一秒——那膏药下隐约透出一点极细微、规则状的内嵌凹陷轮廓。随即视线落到白小六身上。

就在柳玄目光落下的同一瞬间!

刚才被烧火棍点过脖子、气息刚稍稍平稳的白小六,身体猛地剧烈一震!

不是之前痛苦的小抽动!

这一次,像是有个巨大的爆竹在他肚子里炸开!整个人朝上狠狠一弹!盖在身上的几层破布全被掀飞!

温如故下意识后退半步,眉头紧锁。柳三娘张大了嘴,浑浊的眼珠里瞬间爆出惊骇的光!

掀开的破布下,白小六那截瘦得皮包骨头的腰侧暴露无遗!

几天前被柳三娘惊鸿一瞥发现的部位——只见原本深藏在皮肉下、只隐约显出暗铜色怪异硬块图案的地方,此刻像是烧开的水鼓起了泡!那一片皮肉如同被无形的手强行撕开了表面!露出底下那狰狞真容!

一大片紧密排布、边缘锐利如锯齿的青铜色鳞片!像是被强行镶嵌进皮肉里,边缘都长出了暗红的肉芽!冰冷!坚硬!覆盖在白小六整个侧腰上,像是一块异类打造、带着蛮荒气息的古老护甲残片!

就在这片诡异青铜鳞甲的最中心位置!

一枚尖锐的、泛着暗绿色诡异金属光泽的、边缘带着细微熔融齿痕的尖刺物,如同镶嵌在罗盘中心的轴钉,正深深嵌在鳞片最深处!

此刻!

那枚尖锐的暗绿尖刺,正如同烧红的铁针!

嗤!嗤!嗤!

一丝丝极细微、带着强烈灼烧感的灰白色烟雾,如同被激活的毒蛇吐信,正从那尖刺根部源源不断地冒出来!随着白小六身体的痛苦扭动,烟雾扭曲变形,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如同陈年墓穴底部渗出的、混合着土腥和金属锈蚀的怪味儿!

这……这根本不是伤口感染!

柳三娘汗毛倒竖!那烟雾扭曲升腾的姿态,那丝丝缕缕仿佛要勾勒出某种古老图文的形状……分明带着一股子深入骨髓的、和矿洞里那毁灭一切污秽同源的阴森邪气!

她怀里的扫帚柄猛地一颤!光滑的木柄深处,仿佛有一头被惊醒的洪荒古兽发出无声的咆哮!一股源自太古木心的磅礴而暴烈的守护源力瞬间冲击到她紧握扫帚的手腕!几乎让她握持不住!

“老温!”柳三娘失声尖叫,声音都劈了叉,“他……他腰上那刺儿……冒……冒烟了!”她抬手指着那诡异的烟雾,手指都在抖。

就在这叫声炸响的瞬间!

谁也没注意到!

那嵌在白小六侧腰青铜鳞甲最深处、正吞吐灰烟的暗绿尖刺底部,一点比沙砾还微小的、同样泛着冰冷暗绿光泽的刻蚀符文,在烟雾扭曲升腾的某个临界瞬间——极其短暂地亮了一下!

那光芒微弱黯淡,几与烟雾融为一体。

但下一刻!

“噗——!”

一个更加响亮、更加暴躁的炸裂声,猛地从温如故之前捣鼓的内间传来!像是什么装满粘稠液体的皮囊被狠狠戳爆!

一股更加浓烈、恶臭熏天、黑得如同刚从沼泽里捞出来的淤泥残渣般的浓稠黑雾,混合着大块尚未燃尽的、冒着火光的木头碎块,“轰”地一声,裹挟着灼热的气浪猛地从内间爆喷而出!

哗啦啦!

丹房本就摇摇欲坠的窗户被这股混合着焦炭木屑的污黑洪流瞬间击穿!碎木和带着火星的黑泥渣滓如同弹片般四处飞溅!

一股足以让炼气期修士瞬间昏厥的、混合了腐尸、焦油和万年老阴沟底淤泥蒸腾的极致恶臭,劈头盖脸砸向屋内的每一个人!

柳三娘首当其冲,被糊了满脸黑泥!眼睛瞬间被辣得睁不开,口鼻被那恶臭封死,整个人如同被丢进了滚烫的化粪池!

温如故像是早有预料,在那黑泥喷出的瞬间,他手中的烧火棍诡异地横在了面前,棍身上腾起一股微弱的紫黑色光晕,将喷射到他脸前的粘稠污秽大部分挡住、弹开!他护住脸的同时,手中那捏了许久的小撮灰白粉末,像是被爆炸的气流惊动,竟悄无声息地、极其巧合地被这股爆发的风暴卷走一丝,如同无形的灰尘般,精准无比地、均匀地粘在了白小六侧腰那片暴露的诡异青铜鳞甲表面!

那几丝刚刚冒头、尚未成型的灰白烟雾,如同被冷水浇头的毒蛇,瞬间被压了下去!消失无踪!

而此刻,在门口如同凝固的雕像般、对这场污秽风暴毫无反应的柳玄,他那双古井无波的深邃瞳孔深处,倒映着在浓稠黑烟与喷溅泥块中痛苦挣扎的白小六!

目光焦点,死死锁在白小六脖颈位置!

少年因为爆炸冲击而剧烈后仰的头颈,紧绷到了极致!皮肤拉伸得近乎透明!他脖子最下方、喉结之下、紧挨着锁骨的凹陷处!

在那原本毫不起眼、此刻被拉薄到极限的皮肤下方!

一颗只有米粒大小、几乎与少年惨白肤色无异的细微凸起!

它如同被强制唤醒,极其清晰地……

搏动了!

一下!

又一下!

跳动之间,一丝灰紫色的微弱毫芒,如同活物的心跳光晕,极其短暂地、从那皮肤下方渗透了出来!一明!

一灭!

与侧腰处暗绿尖刺底部的微弱符光,交相辉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