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房里的黑雾还没散尽,混着焦糊、烂泥和药渣的怪味儿能熏死苍蝇。柳三娘抹着脸上刀刮似的黑泥渣子,一边咳得撕心裂肺,一边骂声穿透墙皮:“温老黑……咳……老娘跟你……咳……不共戴天!咳咳……”
温如故提着那根沾满黑油的烧火棍,刚把黏在棍尖儿的半块糊药渣子蹭在门框上,黑脸上表情扭曲:“闭嘴!药渣里的精华都叫你熏跑了!” 他黑漆漆的眼珠子又去剐草堆上昏迷的白小六,少年侧腰那块露出的诡异青铜鳞片边缘泛起血丝,中心那根暗绿色的尖刺冷冷杵着,没再冒烟,像是蛰伏的毒蛇。
就在这时,一股奇异的味道飘了进来。
不是焦糊,也不是药渣臭。是汤味儿。一股清淡淡的、混着土腥气的萝卜汤味儿,里面还搅着几根老青菜叶子煮蔫巴的清气儿。跟这满屋子瘴气一比,简直是仙丹炉里的神气!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点。
柳玄端着个豁了口的粗陶大碗站在门口。碗沿上糊着几点油渍和青白的萝卜皮。他依旧顶着那张万年没变的冰封脸,袍子干净得像刚晾出来,只是下摆边角沾着点新鲜的黄泥巴,袍子外面居然还系了条洗得发白的麻布围裙!
整个丹房瞬间静得能听见炉灰往下掉的簌簌声。连温如故都忘了手里的烧火棍,那表情活像见了阎王围着灶台转。
“饭点。”柳玄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平平整整,在安静的丹房里却像锤子敲在铜锣上。他把那只热气腾腾的大粗碗往旁边一张蒙了层黑灰的破木桌上一撂。
柳三娘眼珠子粘在碗里那漂着油星的汤上,喉头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肚子应景地“咕噜”叫唤。刚灌了一嘴臭灰,这碗清汤寡水也成了救命的琼浆。
温如故回过神来,把烧火棍往肩上一扛,抬脚就要过去:“正好!饿死老子了!”他一边说,那只沾满黑灰的手就要去端碗。
一只骨节分明、干净得和这黑屋子格格不入的手,无声无息地拦在了温如故油腻腻的爪子前。
是柳玄的手。他没看温如故,目光径直落在角落草堆上那个蜷缩的身影上。“那小的,端过去喂一口。”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就像吩咐添碗水。
温如故的手僵在半空,黑脸瞬间拉得比锅底还长:“喂这猪食玩意干嘛?这小子一身晦气邪骨,喂他喝萝卜汤?别糟蹋我的……”
“粥”字还没出口,旁边柳三娘猛地抢前一步,肥胖的身子快出残影,一把就将那口粗陶碗抄到了手里!
“哎哟!可不敢让您污了灵丹!这种喂猪的糙活儿让老婆子来!”柳三娘堆起满脸憨厚的笑,仿佛抢到的不是一碗萝卜汤,而是天上掉的金元宝。她动作快得惊人,几步就蹿到了草堆边,根本不给温如故再抢的机会。同时,她另一只手还紧攥着那把油光水亮的秃头扫帚,扫帚柄若有若无地横在了自己腰间,隔开了温如故。
温如故被扫帚柄若有若无的气势一隔,到嘴边的话噎在了喉咙里,只能恨恨磨着后槽牙,瞪着柳三娘扭来扭去的肥硕背影。
柳三娘一手稳稳端着滚烫的粗碗,一手捏着块刚从角落里翻出来的、缺了三个角的破瓦片当汤勺。她看也没看,就那么舀起一大勺混着萝卜片和稀粥的汤水,动作粗鲁地撬开白小六干裂紧闭的嘴巴,硬生生往里灌!
“吃吧吃吧!柳长老的汤,喝一口福寿万万年!”她嘴里念念有词,像是乡间跳大神的神婆。
那口滚烫的糊粥汤顺着喉咙灌了下去。昏迷中的白小六猛地哆嗦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呃”一声短促的呜咽,身体下意识地拱起,似乎想躲开那火烧般的烫。
柳三娘却像没看见,又舀起一勺,直接杵到了少年鼻子底下:“再闻闻!精气神都补进来!”
热粥的蒸汽混着萝卜味儿猛地喷在白小六脸上。少年无意识地皱紧眉头,痛苦地屏住了呼吸。就在他鼻子本能向上皱起的瞬间——
柳玄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锁定!
不是锁在白小六烫得通红的嘴巴上!
不是锁在他紧蹙的眉头!
更不是锁在那腰侧狰狞暴露的青铜鳞片和诡异的尖刺上!
他盯着的,是白小六脖子下,最靠近锁骨的、那一小块因为刚才呛烫而绷紧拉扯的、极其微薄的皮肤!那里,皮肤下的骨形轮廓更加清晰,尤其是喉结下方正中凹陷下去的那一点点!
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和周围皮肤毫无二致的、极其细微的凸起!
就在滚烫的粥水蒸汽扑面的刹那!
那点微乎其微的凸起……极其轻微地……极其迅速地……向上……跳动了一下!
像是皮肤底下藏了粒极小的、会动的石子!
更诡异的是!随着这几乎不存在的跳动,一丝微弱到令人以为是错觉的……灰紫色……像是混杂着铁锈末的脏雪……极其短暂地、从那个小小凸起的皮肤下方……隐隐“透”了一丝出来!在昏暗光线下几乎看不见,却又真切地存在了一瞬!
像是石头缝里冒出的,一滴邪气的露珠。
动作精准!节奏完美!像是早已排练了千百次!
柳三娘猛地收回了抵在白小六鼻端的破瓦片汤勺!
她脸上那夸张的、带着点愚弄意味的神婆表情猛地一收!快得像是摘掉了面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疲惫、凝重,却又如同石头落地般的微妙放松。那只紧握着秃头扫帚的手,力道也瞬间松了大半。
她甚至没有再看白小六一眼,端起碗就直起身,脸上重新堆砌起对温如故的嫌恶和对粥汤的心满意足:“好了好了!神仙汤灌饱了!温老黑!下次炸炉的锅灰老娘可不扫了!这扫帚头都熏出包浆了!”
她把空碗往桌上一墩,发出沉闷的响声。然后拖着她那把立了功的秃头扫帚,直接撞开挡路的温如故,踢踢踏踏地就往门外走。脚步沉重,带着一种卸下重担的疲惫。
温如故被撞得一个趔趄,刚要发作,一扭头瞥见柳玄立在门口那纹丝不动的背影,只得憋着口气咽了回去。他怒气冲冲地剜了柳三娘的背影一眼,目光随即也恶狠狠地落在那草堆上。
白小六呛咳着,嘴巴一张一合,像离水的鱼,脸上全是憋气和烫出的红晕。但他身体拱起的幅度却比刚才平复了一些,脸上那怪异的灰紫色似乎也淡了那么一丝丝?腰侧那片狰狞的青铜鳞片边缘渗出的血珠,凝固得异常迅速。
只有他自己知道(或者说本能感受到),喉咙深处刚才那一下滚烫灼烧的窒息之后……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那股热流“冲”了下去?沉到了更深的地方?没有消失,只是暂时安静了?
温如故眉头拧成了麻花。他攥紧了手里的烧火棍,棍头那点黑油还在往下滴。他死死盯着白小六的脖子下方——刚才柳玄目光落点的位置——那片苍白的皮肤在喘息起伏下显得格外单薄,喉结下方的凹坑阴影浓重。似乎……没有任何异常?
“哼!”温如故压下心头的怪异感,把满腔邪火都撒在了无辜的灶台上。烧火棍被他抡圆了,狠狠朝着旁边倒塌了半边的灶台废墟砸去!同时嘴里发泄般地吼着:“看着点你爹!老子炸锅的砖头都能喂你长大!” 棍风扫过,带起的烟尘正好撩向白小六裸露在外的脚踝。
黑尘散开。
柳玄负手站在门外,视线低垂,落在门框边一个残破的瓦砾尖角上。那里沾着一抹方才白小六被灌汤时嘴角溢出的、混着唾液沫子的稀粥残迹。
就在那摊不起眼的白色残沫边缘,一点肉眼根本无法分辨的、针尖大小、干涸凝固的……灰紫色……像是锈蚀的针尖刺破皮肤后渗出、又混杂在粥汤里稀释掉的……细微斑点。
柳玄平静地移开目光,仿佛只是看到了墙角的一点污渍。
他身后丹房的门柱阴影里,一只正扒拉着灰烬、试图找到点吃食的肥老鼠,似乎被温如故刚才那一声吼惊到了,猛地抬起鼻子嗅了嗅空气,小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人性化的警觉,刺溜一声钻进了墙角的破洞深处,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