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元宗后山药田垄的土坷垃硬得硌脚,林晚拎着半瘪的麻袋,蔫头耷脑地跟在大师兄身后翻泥巴。自打丹房那对晦气父子赖上温长老,连带着清静峰周围的空气都粘稠起来,像糊了层晒不干的湿布。
“大师兄,昨儿半夜丹房那边是不是又炸啦?”林晚小声嘀咕,瞥了眼远处那间仿佛被泼了墨汁的黑屋子,“俺听见柳大娘叫唤得像杀猪……”
“嘘!”大师兄猛地竖起沾满泥的手,紧张兮兮压低嗓门,“没炸!温长老说是新炉灶‘通气’!动静大了点!少嚼舌根!被柳长老听见你那舌头就别要了!”他小心地瞄了瞄药田另一头。
药田边缘,靠后山最里的一垄地。
柳玄卷着半旧的灰色裤腿,露着沾满新鲜黄泥巴的小腿肚,正挥着把豁了口的老锄头给一垄萝卜地松土。动作不快,甚至有点缓慢,一下,一下。锄头落下,翻起的土块平整得如同切开的豆腐,大小均匀得像是尺子量过。阳光晒在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汗都没出一滴。
林晚撇撇嘴。每次被发配来药田都得看见柳长老在地头忙活他那堆“破萝卜”。按说整个隐元宗都透着股穷酸气,偏这位执法长老那几垄菜地伺候得异常精细,连杂草叶子都找不出一根。
他把麻袋扔脚边,蹲下来刨一窝快晒蔫的丹参。刚刨两下,旁边突然“噗”一声怪响,像是有东西窜泥坑里。
林晚吓一跳,锄头差点脱手!扭头一看,药垄另一头土沟里,几个肥滚滚的灰老鼠受惊了似的,争先恐后地从他刚刨开的土坑里挤出来,小爪子挠得泥巴飞溅,“吱吱”尖叫着朝药田深处没命逃窜!
“咋回事?地龙翻身了?”大师兄也惊了,直起腰杆。
林晚却盯着那些老鼠逃去的方向——正是柳长老那几垄萝卜地!老鼠跑过之处,地垄上的泥巴被带出几道歪歪扭扭的拖痕。
柳玄恰好一锄头落下。
喀嚓。
锄刃不偏不倚,刚好碰在一块被老鼠拱松了根的老萝卜缨子上,细白的根须断了两根,一滴粘稠的乳白色汁液从断口渗出,散发出极其微弱、几乎闻不见的清辛味儿。
柳玄动作微不可查地顿了一瞬。
他仿佛没瞧见这点小意外,锄头稳稳提起,带起松软的土块。他微微俯身,另一只手伸进刚翻开的土垄里。
大师兄和林晚伸长了脖子看过去。
只见土块松动处,露出了半截埋在泥里的萝卜。那萝卜……长得有点怪!皮色黄白,看着蔫了吧唧,个头也就指头粗,细瘦枯黄地歪着身子,根须比旁边别的萝卜都少,蔫了吧唧窝在角落里。
林晚心里嘀咕:柳长老伺候这么多天,就为了这根歪芽儿?
柳玄用沾满泥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捏了捏萝卜露出的顶端。力道极小,像是在掂量一根羽毛。
轰——!
整个药田的地面像是被大铁锤隔着厚棉花狠命锤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骤然降临!离得最近的林晚和大师兄膝盖一软,差点当场跪下去!大师兄手里一把刚拔出的丹参“啪嗒”掉在泥里,药根都摔断了两根!
这感觉来得快去得更快,仿佛只是个错觉!可刚才那瞬间的恐怖压力,让两人后背瞬间湿透!
那细瘦老萝卜根须缠结的地方,一点微不可察、极其黯淡的紫金色泽瞬间没入地底深处,快得眼睛都来不及眨!
柳玄的手指也顺势收了回来。
“柳长老!”温如故风风火火的破锣嗓子炸响,人像卷着股黑旋风冲进了药田,脸上沾着好几道没洗干净的炉灰印子,“您让我留意的‘火候’有点不稳!这小子腰上那邪乎玩意儿好像……消停了点?”他话没说完,眼珠子就钉在了柳玄身后——草甸子上瘫着的白小六。
白小六被柳三娘扶着半躺半靠,盖着破麻布,露出的脸还是灰败无血色,但紧抿的嘴唇似乎松开了些,眉心刻死的那种痛苦痕迹也淡了。他的侧腰被布片仔细裹着,看不出底下那片邪门的青铜鳞片怎么样了。
“火候?”柳玄连头都没抬,继续把锄头稳稳地锄下去,动作节奏一丝不乱,好像刚才药田那阵怪响和温如故的聒噪都是阵风。“温长老的药炉稳不稳,还得看柴火添得对不对时。”
锄头落下,正好翻起那块断了缨子的老萝卜旁边的泥土。
温如故一噎,刚想再问点情况,眼睛却猛地转向那根刚被翻松了土的老萝卜!那枯瘦蔫黄的表皮上似乎极其短暂地闪过一点……紫金交汇的光?可仔细再看,阳光下那萝卜还是蔫头耷脑,蔫了吧唧的灰黄色,别说紫金了,连点水色都欠奉。
“这地里……”温如故皱着眉嘀咕,下意识上前一步,鼻子抽动想闻点什么异样。
“萝卜炖汤。”柳玄毫无波澜的声音截断了他,“土气没散净。”
噗!
温如故像被呛着了,一口气堵在胸口,黑脸憋得发紫,硬是噎了回去。他狠狠瞪了一眼那根“土气没散净”的老萝卜,又看看旁边草甸子上人事不省的白小六,眼神复杂地转了两圈,终究一跺脚,骂骂咧咧又风风火火冲回丹房方向:“老子炉底还有半堆老阴木灰没翻!别挡道!”
柳玄终于将那根歪歪扭扭、干瘦可怜的老萝卜从松软的泥土里彻底拔了出来。
根须稀疏枯败,蔫头耷脑,沾着新鲜湿润的泥土。
柳三娘瞅着他手里的那根蔫萝卜,肥脸上挤出点笑:“长老您这根……看着是老了点,熬汤怕是费柴火……”
柳玄依旧没说话,只伸出左手拇指,极其自然地在那蔫萝卜的表皮上——不是擦泥,更像是丈量——沿着它蜷曲的形状飞快地……描过一条无形的线。
嗡……
药田的风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那根看起来随时会断气的蔫萝卜,表皮之下仿佛有什么极其极其细微的存在被引动了。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细若蛛丝的紫金色纹理沿着萝卜蜷缩的弧度一闪而逝!快得像是被太阳晒出来的错觉。
同时,草甸子上毫无动静的白小六,放在身侧、被破布盖着的手——
指尖猛地向掌心勾了一下!
动作极小,却极其僵硬!如同扯线的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