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丹房的门板被热浪烘得烫手,温如故刚踹门进去就被一股裹着炉灰的铁腥味儿顶个趔趄。他一把抓起墙根那柄秃得只剩木柄头的旧锅铲,猛地插进那口半塌了边沿、烧得暗红的大铁锅底!

“呲啦啦——!”

一坨粘稠焦黑、冒着浓郁腥甜焦糊味儿的“药膏”被硬生生铲离锅底,甩进旁边敞口的破瓦盆里。热气蒸腾,黑烟糊了他半张脸。

“嘶……这火候!狗鼻子都熏废了!”温如故拿沾满黑油的袖口蹭了把脸,黑着脸骂。眼风却恶狠狠刮向后墙角——白小六蜷在草堆最暗处,身上盖着片能当蚊帐的破麻袋,瘦削的身体几乎看不见起伏,像个被丢在角落的破布娃娃。

就在这时,门口光线一暗,柳三娘那胖大身影挤了进来,手里居然小心翼翼地捧着根……萝卜?

那萝卜蔫了吧唧,瘦得像发育不良的老鼠尾巴,皮色黄里泛灰,蔫头耷脑软绵绵垂在柳三娘粗壮的手指间,活像刚从耗子洞里扒拉出来的战利品。

“温老黑!柳长老吩咐的,让你……嗯……看着用!”柳三娘把那根毫无存在感的蔫萝卜往前一递,动作谨慎得像捧着个刚出壳的雏鸟,胖脸上挤出点既讨好又带点嫌弃的古怪神色。说完就想把这“宝贝”往温如故旁边那堆焦糊的药渣灰里塞。

温如故捏着黑铲的手猛地一紧,根根青筋瞬间暴起!他那张本就黢黑的脸,瞬间比锅底更深了三分!一股极其细微、却又如同火山即将喷发前闷在熔岩壳下的怒气,化作冰冷刺骨的寒意,让整个蒸炉般闷热的丹房都似乎降了两度!

“‘看着用’?”温如故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刮锅底的粗粝,“用这烂草根熬汤都嫌塞牙缝!”他一把夺过那根蔫萝卜,力道之大,柳三娘手指头都被带得踉跄一下。

温如故捏着那轻飘飘、毫无分量的蔫萝卜梗子,冰冷刺骨的视线如同刮骨钢刀,狠狠钉在角落的白小六身上。那眼神不像看人,倒像是要把那少年身上盖着的破麻袋,连带着底下的人一起剐掉一层皮。

柳三娘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她赶紧缩回手,退开两步,抱着她那把秃头扫帚梗子护在胸前,干巴巴讪笑道:“那啥……长老给的东西,您……您看着处置!俺……俺去瞧瞧灶上还剩几根老葱……”边说边往门边挪。

就在柳三娘快要挪到门口的刹那——

“呃……啊啊——!”

一声凄厉扭曲、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撕裂了丹房的死寂!声音尖得像是从喉咙里硬抠出来的!

来自墙角!白小六!

他不是醒着发出的惨叫!是在昏死当中,身体骤然绷成了一张拉满的硬弓!盖着的破麻袋被高高拱起!那叫声就是从绷紧的喉咙深处,伴随着胸腔撕裂般的剧烈起伏,毫无预兆地爆了出来!

几乎同时!

温如故手里抓着的那根蔫萝卜上,几道极其细微、如同蛛网撕裂痕的紫金色细纹猛地亮了起来!那光芒极其短暂微弱,一闪即灭!像是在极度痛苦中骤然爆发出最后的光芒!随即便黯淡下去,整个萝卜也似乎瞬间失去了最后一点支撑的水分,变得更软更蔫,歪倒下去。

但这光芒亮起的瞬间,温如故那双燃着怒火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他猛地举起那根软塌塌的蔫萝卜!

不是对着白小六!

而是对着旁边烧得暗红、依旧蒸腾着热浪和焦糊味儿的大铁锅!

毫不犹豫!如同丢弃一块烫手的腐肉!

嗖!

那根轻飘飘的蔫萝卜被他狠狠砸了出去!

萝卜在空中划过一道无力的弧线,噗嗤一声,正好掉进了锅里那半盆还在冒着热气的黏稠黑膏中!萝卜瞬间被滚烫粘稠的黑药膏吞没大半,只留下蔫头巴脑的一截细尾巴尖儿露在膏面上,挣扎般翘了两下,然后就不动了。

锅里的黑膏似乎被这冰冷“异物”刺激了一下,表面几个气泡猛地胀大又破灭。那股浓重的焦糊味儿更混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微弱的土腥气。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墙角白小六弓起的身体也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随着那萝卜被药膏吞没,“噗通”一声砸回草堆,麻袋软塌塌盖落,那撕心裂肺的惨叫也戛然而止。只剩下急促紊乱、如同破风箱拉扯的剧烈喘息声。盖着的麻袋角落,一片深色的湿痕迅速蔓延开——不知是汗还是血。

丹房再次陷入死寂。只有锅里被砸入异物后药膏发出的轻微“咕嘟”声,以及白小六撕破喉咙后粗重痛苦的喘息。

柳三娘僵在门口,嘴巴微张,抱着扫帚的手都忘了放下,胖脸上布满了真正的惊骇和茫然。

温如故死死盯着锅里那根只剩下尾巴尖儿的萝卜,又猛地抬头看向墙角剧烈喘息的白小六,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他猛地回身,“当啷”一声把黑铲砸回锅边!“药膏熬坏了!全喂猪!”

他低吼一声,踢开挡路的碎瓦片,带着一身浓得化不开的黑气和更浓郁的阴郁怒火,撞开还在发愣的柳三娘,大步冲出了丹房。那背影,像是要去炸掉半个山头泄愤。

柳三娘被撞得差点摔在门框上。她扶稳了扫帚,心有余悸地看向锅里那点可怜的萝卜尾巴尖,又看看角落里那个还在痛苦喘息的瘦小身影。刚才那声非人的惨叫和瞬间弓起的身体实在太吓人了。她咽了口唾沫,总觉得这安静下来的丹房比刚才炸炉还瘆人。

她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看看那娃是不是背过气去了。就在她刚要抬脚的时候——

咯…吱……

一声极轻、极压抑、带着摩擦木料质感的细微声音,突然从丹房那扇厚重的破旧木门门轴位置传了出来!

柳三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汗毛瞬间炸起!

那声音……她太熟悉了!

就是有人在极其轻微……却又极其用力地……抠挠着厚门板的背面!就在门框和门板合拢处的缝隙位置!声音短促而诡异,像是指甲刮在朽木深处。

丹房里除了她和角落里半死不活的白小六,哪还有第三个人?!

咯…吱……

声音又响了一次,清晰无比!

这次……甚至还带上了一丝……像是……喉咙被痰堵住无法发声的……痛苦哽咽?!

柳三娘肥胖的身体猛地一抖,连退两步,后背“砰”地撞在了后面堆着的空陶罐上!哗啦一阵乱响!

她的眼睛死死瞪着那扇紧闭的、厚重斑驳的老旧木门。门框缝隙处那点残留的煤灰,似乎……随着那诡异声音的消失……轻微地……被震下来了一小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