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隐元宗后山药田的黄昏像泡了水的旧棉花,湿冷地糊在皮肤上。林晚拎着半袋挖蔫巴了的土参根,缩着脖子跟在蔫头耷脑的大师兄身后,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土里。这两天丹房的动静小了点,可那盖不住的黑烟阴魂似的罩着山头,连带着晒的萝卜干都粘答答渗着股怪味儿。

“大师兄……”林晚压着嗓子,用下巴点了点远处药田那头孤零零的身影,“柳长老咋还耗那儿呢?他那根宝贝萝卜芽儿都蔫得冒不出来了……”

“闭嘴!”大师兄猛地回头,眼珠子瞪得像铜铃,“那是长老精心培育的‘山心苗’!不懂别瞎咧咧!拔草去!”话是狠,可他自个儿眼风也忍不住往那边瞟。

靠后山根那垄,柳玄还弓着腰。他那件沾了泥点的深灰袍子像个挂起来的空壳,和周围灰黄的山土一个颜色。手里那把豁了刃的老锄头慢得像在切年糕,一下,一下……刨着地上那根本看不出形状的土疙瘩——前几天锄头尖儿碰断的那根老萝卜缨子,就剩下点儿干成柴火的须子杆戳在土里。

他脚边翻开的土被锄得异常平滑,松软均匀得看不见一块石子。一垄地就伺候这一个坑。

柳三娘揣着个不知装了啥东西的破布包,肥腰扭得像被狗撵的鸭子,一步三晃地朝药垄这边挪。远远瞧见柳玄还刨他那萝卜坑,脚步顿了顿,脸上挤出点混杂着紧张和巴结的笑。

“长……长老,”柳三娘凑近了点,尽量压低她那炸雷嗓子,“按您吩咐……都埋到最里头那垄老山参底下咧!温老黑那废灰缸子都掏了个底朝天!渣子都攒齐了,就堆在……”她声音压得更低,肥厚的下巴朝丹房方向抬了抬,“老灶台背后那个耗子洞旁边!黑乎乎的,可不敢让人瞧见……”

她一边说,手就往怀里掏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破布包。

柳玄没抬头,锄头尖却像长了眼睛,“啪”一声,精准无比地拍在柳三娘刚伸到腰侧的手腕上!那破布包差点掉地上!

柳三娘“哎哟”一声,跟被蝎子蛰了似的缩回手,脸上的讪笑僵住。

“渣子晒干。”柳玄的声音像从结了霜的石缝里挤出来,平平直直砸在松软的土坑里。锄头尖没停,依旧慢悠悠地刮着那点翻松的土,动作精准得一丝不多,一丝不少。

柳三娘愣在原地,琢磨着“晒干”这两个字是啥意思。温老黑那堆药渣刚从滚烫的炉底扒出来,黑黢黢黏糊糊,比锅底灰还腻乎……能晒干?她眼珠子转了两圈,瞄到柳玄脚边刚刨出来的湿泥坑,再看看那根戳着的蔫萝卜须子杆儿……

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去,她肥脸上挤出点顿悟的表情:“哎哎!晒干!晒干!是得晒干!长老高明!”她也不掏布包了,抱着它退开两步,眼睛却鬼祟地瞟向丹房——堆在灶台洞旁边的渣子堆,温老黑临走前是不是随手扔了半瓢凉水过去?!

正琢磨着,药垄尽头那破洞口,几只贼头贼脑的灰老鼠像被风赶着似的,“嗖嗖”窜了出来!黑豆似的眼珠子里透着一种没见过光的惊恐,几只鼠爪扒拉得飞起的泥点甩了一路,“吱吱”尖叫着没头苍蝇般乱撞!其中一只肥硕的硬是撞到了柳三娘肥厚的脚脖子上,肉乎乎的身子“砰”地弹开,滚了几圈才爬起来跌跌撞撞接着逃,一边逃一边抖,那小尾巴甩得像要抽筋!

柳三娘被撞得一个趔趄,差点崴脚,低骂一声。她浑浊的眼珠追着老鼠逃窜的方向瞥了一眼——正是后山根最阴最潮、长着厚厚苔藓和腐殖土的老参垄!

柳玄锄头尖一挑。

动作依旧缓慢。

锄刃极其精准地、几乎没有带起土星子,就将那根早已枯死的萝卜须子杆儿连着一小撮深褐色的老根从土里完整地剔了出来!那点根须枯槁得几乎一捏就碎。

他另一只沾着新泥的手指极其自然地伸出,捏住了那截老根。

没有光华!没有异象!

但!

就在那截毫无水分、仿佛一触即溃的老枯根被捏起的瞬间!

远处丹房黑洞洞的破窗户里!一声像是从腐烂的木头里挤压出来的、极度压抑的、带着铁锈摩擦感的痛苦呻吟猛地炸响!

紧接着!

砰!

丹房那扇厚重的破木门像是被人从里面狠狠撞了一下!门轴“咯吱”发出一声扭曲的呻吟!灰尘簌簌直落!

声音穿透死寂!林晚和大师兄吓得差点把手里的土参扔出去!柳三娘更是浑身肥肉一个哆嗦,猛地转头看向丹房!胖脸上瞬间褪尽血色!刚才那声音……像谁?像那个叫白小六的娃,喉咙被碎玻璃碴子活活堵死前拼命挣扎的嘶嚎?!

与此同时!药田这片!

被柳玄捏住那老萝卜根须的手指微微一紧!指腹几乎要陷进枯槁的表皮里!

一股冰冷彻骨的凉意骤然从他那几根捏着根须的手指上弥漫开来!

那不是普通的寒气!而是仿佛万载玄冰核心才能凝结出的、足以冻结神魂的极致冰煞之气!肉眼可见的白霜瞬间爬上他的指骨!冰晶顺着枯槁的根须迅速向上蔓延!

然而柳玄的神色依旧如同磐石!

就在那恐怖冰煞顺着枯根即将彻底爆发的前万分之一刹!

他捏着枯根的那只手极其稳定地向下一顿!

噗!

枯槁的萝卜根须顶端!一点针尖大小、极其黯淡微弱、却在满手蔓延冰霜中顽强亮起的紫金色光点猛然一闪!

仿佛是一颗濒死星辰最后的回光!

这光点闪亮的刹那,即将爆发的极致冰煞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硬生生扼住咽喉!瞬间凝聚在枯根顶端那小小一点光晕之内!没有冲击!没有寒气外泄!只有那截被捏住的、原本该瞬间化为冰粉的枯根剧烈一颤!上面覆满的冰晶无声碎裂!化作极其稀薄的白雾,瞬间消散在空气里!

柳玄依旧捏着那截完好无损、只是多了一层霜气侵蚀痕迹的枯根。只是指骨被冰煞冲击过的位置,皮肤呈现出一种如同最纯净寒玉般的半透明感,能看到底下指骨的轮廓。

他缓缓直起身。目光没有看指间那截染霜的枯根,也没有看远处的丹房,而是平静地……转向了后山药田最深最潮、连阳光都吝于照耀的那片老参垄——

那几只仓皇逃窜的老鼠刚刚没入的、长着厚厚墨绿苔藓的腐朽地垄深处。

一层只有在感知层面才能察觉的、极其单薄却又无孔不入的……灰紫色……像是从腐败落叶里渗出的毒汁,无声地覆盖了整个老参垄的表层。

更深处的泥土下方……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搏动……如同沉睡地底的腐肉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