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元宗山坳里刮起一阵怪风,吹得药田埂上扎的草把子都歪了脑袋。林晚抱着半筐晒蔫的土参根蹲在角落,总觉得后脊梁骨里爬着股寒气,像是被啥东西隔着衣裳缝盯着。
“瞅你那点胆子!”大师兄骂骂咧咧踢开脚边的土疙瘩,“那是柳长老的药田!耗子都精得跟猴儿似的,能吓着你个雏儿?”他嘴上凶,自个儿眼珠子却滴溜溜直往后山根那片老参垄上瞟。那地儿黑黢黢的,苔藓厚得像盖了床绿被子,平时鬼影子都瞧不见,这两天却总隐约飘来一股子烂树叶子捂馊的味儿。
“大师兄,那堆……”林晚用下巴尖戳了戳老参垄尽头那片灰乎乎的小山包——那是温长老让柳三娘堆的废药渣,湿乎乎黑漆漆粘成一坨,正对着药田里柳玄刨萝卜的地界儿,离了有十来丈远。
“药渣山?”大师兄哼唧一声,“温老黑折腾那锅破膏子糊出来的宝贝疙瘩!烂泥潭一样,谁敢踩?柳长老待会儿要是来收他那截老萝卜根儿,瞧见非得……”
话没说完!
砰!
一声闷响!
老参垄药渣堆那边!一只灰毛耗子像被踩了尾巴似的猛地从渣堆里蹦出来!蹦得有半人高!毛都炸成了刺球!它那绿豆眼凸得快掉出来,小爪子在半空徒劳地乱挠,喉咙里挤出“咯吱咯吱”像是啃碎玻璃的瘆人动静!
噗通!
耗子砸回药渣堆,砸出一小坑黏糊糊的黑泥。四爪抽搐了两下,没死!像滩烂泥一样瘫在渣堆上,四肢只剩下细微的哆嗦,黑豆眼睛直勾勾对着药田垄方向——正是柳玄弓着腰刨萝卜根的那块地!
药田垄这边。
柳玄刚好刨得深了点。豁了刃的老锄头尖刮在土下一点硬硬的东西上,“啪”一声轻响。
他手腕微不可查地一沉,锄尖极其灵巧地一剜!
一截根须虬结、早已枯死发黑、沾满了硬泥块的老萝卜根茬子被完整地剔了出来,躺在松软的土面上。旁边还带着几绺被刮断的、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暗褐色老须子。
柳玄伸手。
动作依旧平稳,沾着泥的手指捏向那截老根茬子。指腹快挨上冻硬的根皮——
“咳咳咳!娘的!这灰里头的精华都喂了耗子精了!”柳三娘炸雷似的嗓门突然在斜后方炸开!人像堵移动的肉墙,揣着个油腻腻的破麻布袋子就朝这边撞了过来!动作幅度大得像在赶鸭子!
她肥厚的手掌看似无章法地往前一挥,手里那破布袋子口一松!里面稀里哗啦滚出半块沾满煤灰的破瓦片和几颗干瘪瘪的老葱头!那动作幅度太大,带起的风呼啦一下!直接把地上那绺刮断的、沾着湿泥的最细须子……给扇飞了出去!
唰!
那绺半干的细须子打着旋儿,不偏不倚,正好粘在了几丈外、黑渣药堆上那只瘫着抽搐的灰耗子肚皮上!几根细须混着黑泥黏在耗子湿漉漉的灰毛上,毫不起眼。
“哎哟!俺这破兜子!”柳三娘夸张地叫着,弯腰去捡地上的瓦片葱头,眼皮子却飞快地瞥了一眼那只死不了的耗子,浑浊的眼珠子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精光。
柳玄的手指已经稳稳地捏住了那截老根茬子。他仿佛没看见柳三娘这场意外,眼皮都没抬一下。但手指却没立即收回来,拇指指肚极其自然地在枯黑根茬的表皮上极快地……按碾过一道细微的凹痕路径!
嗡……
药垄边的风像是僵了一瞬。
那老根茬子枯败发黑的表皮底下,仿佛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极其猛烈地顶了一下!一条比发丝还细十倍、黯淡到几乎虚无的紫金色暗痕猛地向上凸起!直贯根体!瞬间又隐没在枯皮之下!如同老树被闪电劈裂的刹那!
同时!
老参垄药渣堆上!
那只肚皮上粘着那绺细须的灰耗子,“咯吱”一声!像是被无形的锥子狠狠捅穿了喉咙!身体猛地向上反弓!四肢僵直!黑豆眼里的惊恐凝固成了死灰色!肚子粘着细须的那一块皮肉下方,一点极其刺眼、混着黑浊与死灰的暗紫色光点,如同沸腾的油锅里突然冒起的毒泡,骤然胀大又破灭!在浓稠的药渣黑泥映衬下,那光芒虽然微弱却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粘腻与死亡气息!
耗子彻底不动了。身体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半埋在粘稠的药渣里。
柳三娘刚把葱头捡起来揣进怀里,正要去捡那破瓦片,眼角的余光恰好捕捉到渣堆上那点一闪而逝的诡异紫光!她肥胖的身体瞬间绷紧!像被冰冻住!抱在腰间的秃头扫帚光滑的木柄无意识地被她攥得发出“嘎吱”轻响!
柳玄已直起身。枯黑的萝卜根茬子被他握在指间,泥巴簌簌地往下掉。他没看那只死透的耗子,更没看柳三娘,深潭似的目光极其自然地扫过药田那片刚翻开的湿土坑。
就在他视线掠过的瞬间!
那土坑坑底,一点与周围湿泥颜色无异、米粒大小、像是被锄头尖儿刚剐蹭出来的微光点,极其诡异地……亮了!一瞬即熄!
光亮得极其微弱短暂!就像是坑底有粒小小的石英砂,被太阳晃了一下眼!可此时天上灰云密布,哪来的太阳?!那一点微光的内核——分明透着一股死寂沉渊般的、混杂着精纯金属寒气的暗绿色泽!
像矿洞里被抹掉的毒针!又像温如故炉灰里没烧透的某些诡异渣滓!
柳玄握着萝卜根茬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动了一下,那截枯死的老根竟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朽木干燥爆裂的“喀”声!紫金色的暗纹瞬间被彻底碾碎在枯萎的根茎纤维深处!
柳三娘已经捡起了瓦片。她像是被冷风吹着了,抱着扫帚猛一哆嗦,嘴里高声抱怨着:“这鬼天!说变就变!冷得骨头缝儿都疼!长老您这根须子看着也没啥用了,要不俺替您丢药渣堆里堆肥去?”
她一边说,一边真就伸出胖得像发面馒头一样的手,要去接柳玄手里那根还沾着泥巴的枯根。
柳玄没说话。手臂却极其自然地侧转了一下,那截沾着新泥的枯根茬正好避开了柳三娘的胖手。他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东西,任由枯根茬从他指间滑落,掉在刚翻出来的湿泥上。
“收工。” 柳玄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也不低,像落在枯叶上的薄霜。他拎起那把豁口的锄头,甚至没有再看地上那根须一眼,抬脚就朝山下去的方向走。布衣下摆在风中扬了一下,衣角粘着的几点新鲜黄泥巴,在灰暗的药田里异常刺眼。
柳三娘眼巴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药垄拐弯处,这才猛地松了口气。她立刻回头看向老参垄那药渣堆!死耗子半埋在黑泥里,旁边那点曾亮过诡异紫光的痕迹早已被黏糊糊的药渣覆盖。她又猛地低头看向脚前湿土坑里那根掉落的老根须——那点曾闪过死寂暗绿光泽的微光点所在的位置!
土坑坑底只有几绺断了的深褐老须丝,混在湿泥里,毫不起眼。根本找不到刚才那点诡异的光!
柳三娘肥厚的手掌猛地攥紧了扫帚柄!光滑的木柄在她掌心发出挤压的细微咯吱声。她浑浊的眼珠子飞快地在药渣堆和土坑之间转了两圈,突然抬脚,毫不怜惜地狠狠踩进了土坑里!
肥胖的脚丫子带起大片泥泞,把那些细须和泥块都搅在了一起!
“呸!堆肥!都是堆肥!” 她像泄愤一样恶狠狠地嘟囔着,弯下腰,用那只刚踩了泥坑的鞋底,粗鲁地去蹭掉落坑底的半截老根须和黏在上面的泥巴!那截枯黑的根须在她鞋底碾踩下瞬间碎成了几段!
她这才像是顺了气,喘着粗气,拖着沾满湿泥的扫帚,一步一挪地朝着那片臭气熏天的老参垄药渣堆走去,嘴里骂骂咧咧:“老不死的温老黑!烂泥糊的药渣坑!害老娘踩一脚粪!” 扫帚尖有意无意地刮过那只死耗子瘫软的脑袋。
就在她拖拖拉拉经过药渣堆边缘,距离那只死耗子不到三尺的时候。
扑哧!
脚底像是踩进了一个格外湿软黏滑的烂泥窝!柳三娘一个趔趄!胖大身子不稳地向药渣堆方向歪倒!她下意识地想用手里的扫帚柄撑地稳住!
嗡!
秃头扫帚光滑的木柄尖接触到药渣堆黏糊糊的边缘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却又粘稠如浆的排斥力道顺着扫帚木柄涌了过来!
这力道混杂着浓得化不开的药渣污秽气息,更带着一股……极其微弱的、仿佛阴冷金属浸透腐朽药膏的……死寂暗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