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层黏腻的薄膜,裹着朱岁岁的口鼻。
她睁开眼,视线里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角落里悬浮着几粒灰尘,被窗外漏进来的阳光照得无所遁形。左手边的输液管里,液体正一滴滴往下坠,敲在透明的管壁上,发出单调的声响。
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隐隐传来钝痛。但这点痛,比起心口那个巨大的空洞,实在算不了什么。
朱岁岁缓缓侧过脸,看向窗外。楼下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那是一个鲜活的、与她无关的世界。
三天前,也是这样一个晴天。
她和哥哥朱知年坐在一个废弃水库边的树荫下钓鱼,哥哥新买的鱼竿还泛着清漆的光泽。他说等钓上大鱼,就回家给她做松鼠鳜鱼,那是妈妈生前最拿手的菜。
然后,就来了几个半大的少年,十二三岁,大概上初一初二的年纪。
他们脱了衣服就往水里跳,吵吵嚷嚷的,惊飞了岸边的水鸟。朱岁岁看着水库中央那道深绿色的水痕,忍不住开口劝了句:“这里水太深,野外游泳没有大人看着,非常危险。学校不是每年暑假都做了防溺水安全教育吗!”
话音刚落,就有个瘦高的少年嗤笑起来,手指戳着自己的脸,故意大声喊:“哟,这是个‘丑八怪’吗?自己长得吓人,还好意思管别人?”
其他几个少年跟着哄笑,那些笑声像淬了毒的针,扎进朱岁岁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里。她下意识地往哥哥身边缩了缩,知年反手握住她的手腕,他的掌心粗糙,指节因为烧伤有些蜷曲,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
“滚。”哥哥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不高,却让那几个少年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们大概是被知年脸上狰狞的疤痕吓住了,骂骂咧咧地游远了些。
朱岁岁低着头,没再说话。她知道自己和哥哥的样子有多吓人——全身百分之九十五的皮肤被烧伤,达到十级。脸上、脖子上、手臂上,疤痕像扭曲的蚯蚓,爬满了每一寸肌肤。从她记事起,“怪物”“鬼娃”“丑八怪”这些词就没断过,孩子们朝他们扔石子,大人们远远地绕着走,连孤儿院的阿姨,看他们的眼神里也总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怜悯。
只有哥哥,会把她护在身后。
可现在,护着她的人,没了。
水库中央突然传来慌乱的叫喊。那个瘦高的少年不见了,水面上只剩下一圈圈扩大的涟漪。其他几个孩子慌了神,一边往水里扎,一边嘶哑地喊救命。
朱知年几乎是瞬间冲了过去,他甚至没来得及脱掉身上的衬衫。朱岁岁只记得哥哥跃入水中的背影,孩子们救上来了,哥哥却一直没有从水里出来。记得那片突然变得浑浊的水面,记得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喊。
直到天黑,哥哥的身体才被打捞上来。
他什么都没留下,除了那根还没来得及用上的新鱼竿,和朱岁岁世界里最后一点温度。
回到空荡荡的家,朱岁岁坐在地板上,看着墙上挂着的唯一一张全家福。照片里的妈妈笑靥如花,外公外婆慈祥地搂着她和哥哥,而那个被剪去头像的男人——他们的父亲林牲宼,正揽着妈妈朱潇芊的肩,眼神温和有礼,可惜都是假的。
就是这个男人,这个靠着妈妈这个浙江本地独生女才从理发店的外地打工仔变成一个“浙江人”的凤凰男,在婚后第十年,给妈妈、她、哥哥,还有外公外婆买了巨额保险。
然后,他雇了个保姆,在那个深夜,点燃了汽油。
妈妈把她塞进衣柜最深处,外公外婆死死抵着被火焰灼烤的门。林晚最后听见的,是妈妈撕心裂肺的“保护好孩子”,是外公外婆的咳嗽声,还有门外那个保姆关上房门苍惶逃跑的脚步。
是同小区回家探亲结婚的兵哥带着战友,用消防斧劈开了阳台被锁死的防盗窗,把昏迷的她和哥哥拖了出来。那兵哥的军装被火星烧掉了一大片,他抱着她跑下楼时,林晚闻到了他身上硝烟和汗水混合的味道,那是她对“救赎”最早的记忆。
后来,刑警来了。她和哥哥躺在病床上,忍着剧痛,把外公临终前气若游丝的怀疑告诉了警察——“是他……是畜牲女婿……”
证据很快被找到,林牲殡被判了死刑。
可他们的家,早就成了灰烬。
她和哥哥在孤儿院长大,靠着彼此取暖。他们拼命读书,成绩远超一本线,可所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最终都石沉大海。没人愿意收两个重度烧伤的特殊学生。哥哥曾有个滚烫的军旅梦,这一身的伤疤根本过不了体检,他站在征兵处的镜子前,看了自己很久,最后默默地转身离开。
岁岁的眼泪无声地淌下来,落在手背上。她抬起手,摸到了手腕上那枚温润的木核桃——那是妈妈留给她的唯一念想,用红绳串着,从小戴到大,连洗澡都没摘过。她小时候特别容易生病,外婆说可能是被什么冲撞了,找了寺庙里的大师傅重金求来这开过光的木核桃,就是非常普通鸡翅木做的,说是可以辟邪压惊。之后她确实没有突然就生病半夜哭闹了。
她从床头柜摸出一把水果刀,是社区志愿者昨天来看她时,给她削了一个苹果。她趁志愿者小姐姐不注意,把水果刀藏起来。
刀锋很薄,很凉。
她看着那枚木核桃,突然觉得很累。
哥哥不在了,这个世界,好像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血涌出来的时候,朱岁岁没感觉到痛。她只是看着那红色一点点浸透木核桃,浸透红绳,然后,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灰蒙蒙的空间,像被大雾笼罩的荒原。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她好像听见了志愿者小姐姐焦急的呼喊声,还有撞门的巨响。
再醒来,就是这里了。
朱岁岁动了动手指,解开手腕上的纱布。伤口已经被处理过,缝合的线像一条丑陋的蜈蚣。她的目光落在手腕内侧,那里,原本挂着木核桃的地方,此刻多了一个浅褐色的印记,形状正是那枚核桃,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
护士端着托盘走进来,看到她醒着,温和地笑了笑:“醒了?感觉怎么样?刚才志愿者吴同学还过来问呢。她现在去药房拿药了”
朱岁岁没说话,只是看着那枚印记。
护士叹了口气,把削好的苹果放在她床头:“你这孩子,命太苦了。好好活着,总会好起来的。”说完,便转身出去了。
“好起来?”朱岁岁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的笑。
她拿起那枚苹果,果肉新鲜,还带着水珠。可她一点胃口都没有。
医院太吵了,消毒水的味道太浓了,护士同情的眼神,志愿者小姐姐欲言又止的关切,还有这个世界无处不在的、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她都受够了。
她只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待着。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眼前的景象突然天旋地转。
下一秒,朱岁岁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灰蒙蒙的空间里。四周空荡荡的,脚下是坚实的土地,空气里没有任何味道。
她愣住了,下意识地摸向手腕。
那枚核桃印记,正在发烫。
空间?穿越?金手指?
这些年她和哥哥读了一个普通夜大,考了一堆证书。在网上接各种散活,翻译,绘图,写报告,演讲稿,策划方案,各种各样的报告,图标设计,广告方案,宣传设计,偶尔无聊了也看看网络小说,现在这种情况真像小说里的情节,竟然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朱岁岁低头看着自己布满疤痕的手,看着手腕上那枚温热的印记,突然笑了。
也好。
这个世界,她早就活不下去了。
不管下一个世界是什么,是古代,是兽世,星际,还是什么别的地方,都没关系。
哪怕下一个世界是末世,哪怕时刻面对危险,也总比留在这里,抱着回忆独自腐烂要好。
至少,她终于可以离开这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