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数据焚化炉

我的世界由三个按钮构成:绿色,通过;黄色,标记;红色,删除。

我是陈默,一名网络内容审核员,圈内人更喜欢用一个带有自嘲和悲壮色彩的词来称呼我们——鉴黄师。但我不喜欢这个称呼,它暗示我们拥有某种“鉴赏”的能力。事实是,这份工作唯一的目的,就是让你丧失一切鉴赏美的能力,包括对人类身体的。

凌晨三点,城市陷入沉睡,而我的房间是这座巨大有机体里一个发着光的、正在腐烂的细胞。空气里混杂着速溶咖啡的焦苦味和隔夜外卖的油腻感,显示器是唯一的光源,将我的脸映成一片毫无生气的灰白。

我戴着降噪耳机,但那并非为了隔绝外界的噪音,而是为了隔绝我工作内容的“噪音”。我从不听那些视频里的声音,那是一条捷径,通往精神崩溃的捷径。屏幕右下角,音频波形图犬牙交错地跳动着,像垂死病人的心电图。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系统”是我的上帝,也是我的奴隶主。它冷酷无情地将全世界的污秽打包成数据流,24小时不间断地投喂到我的审核后台。我的工作,就是在这条奔涌的数字地沟里,扮演一个沉默的焚尸工。

日复一日,我早已百毒不侵。暴力、色情、极端言论……它们对我来说,不再是情绪的触发器,而是一系列需要被识别和分类的“违规特征”。我甚至给自己总结了一套工作方法论:通过床单的材质和褶皱判断拍摄成本;通过墙壁上的插座型号判断地理位置;通过演员眼神里的光,判断他是为了钱,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大多数时候,他们的眼神是空的。和我一样。

我们都在凝视深渊,区别在于,他们在深渊里,而我,在深渊外,假装自己是岸。

我以为我会永远这样麻木下去,像一台精密但没有灵魂的机器,直到那一天,我在焚化炉里,看到了我以为早已熄灭的星辰。

那天,系统给我推送了一个压缩包,标签是“个人生活记录_0714”。这是最棘手的一种,界限模糊,常常游走在灰色地带。我点开第一个视频,时长1分47秒。

画面是意料之中的粗糙,廉价手机的摄像头,昏暗的房间,晃动的镜头。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做着人类最原始的纠缠。我甚至懒得看他们的脸,直接将播放速度调到4倍,鼠标指针悬停在红色的“删除”按钮上,准备将这107秒的空虚从互联网上彻底抹去。

就在我的食指即将按下的瞬间,视频的最后,女人的手腕从镜头前一晃而过。

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我猛地将视频暂停,进度条被我发疯似地来回拖动,最终定格在那稍纵即逝的第104秒。

我将画面放大,像素颗粒撑满了整个屏幕,模糊不清,但我看清了。

在她白皙的手腕内侧,有一个纹身。

一只小小的、正在追逐自己尾巴的蓝色狐狸。

我的呼吸停滞了。世界在我耳边轰鸣,显示器的光扭曲成一片光的海洋,将我吞没。

一段被我深埋在记忆最底层,用无数个麻木的日夜去镇压的画面,无可阻挡地破土而出。

那是七年前,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大学图书馆的窗边。林晚将一本画满了涂鸦的速写本推到我面前,献宝似的指着其中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