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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兰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喉咙里涌上的不是濒死的痛苦,而是一种漫长到极致的、钝刀子割肉般的解脱。八十载春秋,像一场被浓雾裹着的冗长噩梦,梦里没有片刻停歇——她永远是那个弓着腰、脊背被岁月和劳作压得再也直不起来的身影,双手布满裂口和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垢,从清晨到深夜,陪着笑、受着气,为了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丈夫,为了六个喂不熟的孩子,耗干了最后一滴血汗,连闭眼时,嘴角都还挂着化不开的窝囊。
最后守在床边「送终」的,只有二闺女王招娣。招娣穿着件半旧的碎花衬衫,双手叉腰,脸上没有半分悲戚,只有掩饰不住的不耐烦,嘴里的嘟囔像针一样扎进李秀兰残存的意识里:「咋还不咽气?磨磨蹭蹭的,我家娃还等着回去做饭呢,晚了又该哭闹了。」旁边靠墙站着的,是她掏心掏肺、省吃俭用养大的三个儿子——大国、二国、三国。大国盯着自己磨得发亮的解放鞋鞋尖,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裤缝;二国斜眼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仿佛床上这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太婆,是个碍眼的垃圾;三国则揣着手,时不时掏出烟卷摸两下,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像是在计算这场「丧事」要花掉自己多少钱。
意识像风中残烛般摇曳,模糊间,李秀兰的眼前闪过一辈子的片段。
老伴王老栓,是个地地道道的懒汉加酒鬼,除了喝酒打牌,就是对老婆孩子吆五喝六。年轻时在生产队挣工分,别人一天挣十个,他最多混五个,还总说「女人家就该多干活」。家里穷得叮当响,他却把仅有的钱揣去赌坊,输了就回家拿她撒气。五十岁刚出头那年,他喝得酩酊大醉,夜里摸黑回家时摔进村头的深沟里,第二天被发现时早就没了气,留下的只有一屁股赌债,和六个没完全成家、等着吃饭的孩子。
从那天起,她既当爹又当妈。天不亮就爬起来,先给孩子们烧炕做饭,然后扛着锄头去地里刨食,中午啃个凉窝头,下午接着干活,傍晚回来还要给人缝补洗衣,挣点微薄的手工钱。油灯下,她的眼睛熬得通红,手指被针扎得流血,也舍不得买块新布料给自己做件衣服,穿的永远是打满补丁的旧衣裳。
大闺女王红霞最贴心,性子像她,勤快又善良,有好吃的总想着娘。可红霞命苦,二十岁那年被媒人说给了邻村的张老三,谁知道张老三是个赌鬼加酒鬼,输了钱就回家打老婆。红霞被打得浑身是伤,偷偷跑回娘家哭,她心疼得直掉眼泪,带着红霞去张家讨说法,却被张老三的娘轰出来,指着鼻子骂:「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儿子打自己媳妇,关你屁事!」她回头求三个儿子帮忙,大国说「怕得罪人」,二国说「自家日子都顾不过来」,三国说「姐自己选的路,活该」——三个亲生儿子,没一个肯为姐姐出头。后来红霞被打得内脏出血,三十五岁就没了,下葬那天,她抱着棺材哭得昏死过去,儿子们却在一旁算计着张家给的丧葬费能分多少。
二闺女王招娣,从小就嘴甜心苦,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嫁了个在公社当干事的男人,日子稍好些,就开始瞧不起娘家。她干不动活后,轮流到儿子家吃饭,轮到招娣家,顿顿都是冷饭剩菜,招娣还总在背后跟邻居说「我娘就是个填不满的窟窿」。最后更是直接以「家里房子小,住不下外人」为由,把她撵回了儿子家,连件厚衣服都没给她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