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说开元盛世,亮得晃眼。我偏说,那是张裱糊的纸。
李遗舟第一次见我,在翰林院。我正抄录流民的死状。他笑:“薛姑娘,慎言。”烛火跳着,像颗不安的心。
后来他娶了公主。我跪在泥里,看他的喜轿碾过残破的旗。他说:“寒灯,这是为你好。”
好个屁。
安禄山的马蹄声近了。他夜闯我屋,官袍沾血:“跟我走!”我笑出泪来:“先生,你的史书里,可写过女人怎么殉葬?”
刀真砍下来时,我倒想起他那句——盛世如你,不该凋零。
可惜了。盛世吃人,从来连骨头都不吐。
01
雪是冷的,刀是冷的。连李遗舟那双曾暖过我手的心,如今也是冷的。
我跪在刑台上,长安的雪落在睫毛上,看什么都模糊。就像这开元盛世,锦绣之下,原是模糊的血肉。
三日前,我还是掌籍女史,他是太子宾客。如今,他是监斩官,我是“逆党”。
人群里一阵骚动。他来了,穿着紫袍,官帽压得低。可我知道,帽檐下那张脸,曾经在翰林院的烛火旁,对我说过:“寒灯,你的眼睛,亮得过这盛世的灯。”
现在,这盏灯要灭了。
他走过我身边,脚步没停。风却送来他一句,轻得像雪:“为何不逃?”
我笑了。声音哑得吓人:“逃?往哪里逃?先生,你的盛世,早已无处可逃。”
刽子手的酒喷在刀上。雪亮。
我最后望了一眼这灰蒙蒙的天。想起他教我念的诗:“天地不仁。”
刽子手的影子,黑塔似的压过来。我闭上眼。
却听见身后,他声音陡然拔高,撕裂了这死寂:
“刀下留人——!”
那声音里,竟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惊惶?
02
一年前,翰林院的春夜,烛火也是这么跳。
我正对着一卷《贞观政要》发愣。上面写满了“河清海晏”,可我刚从京郊回来,眼里还是饿殍的影子。
“薛女史又神游了?”清朗的声音响起。是李遗舟,新晋的太子宾客,风头正劲。
我抬头,烛光在他脸上镀了层金。他指着书卷:“盛世如斯,何故蹙眉?”
我脱口而出:“李先生信否?史书上的盛世,是要吃够一千个活人,才肯写上一笔的。”
他怔住,随即笑开:“狂言。不过,有趣。”
那夜我们辩了许久。从太宗说到今上,从均田制说到节度使。他说我偏激,我说他天真。
烛芯噼啪一下。我忽然说:“将来若有一日,先生为三斗禄米,会不会把我填进护城河?”
他皱眉:“寒灯,慎言。”
“怕了?”我笑,“看来先生也知,这盛世是纸糊的,一戳就破。”
他沉默良久,吹熄了烛火。黑暗中,他握住我的手,很暖:“至少此刻,灯下你我,是真的。”
后来我才懂,烛火暖不了夜,承诺也糊不住破洞的江山。
03
曲江宴上,贵妃的牡丹开得正好。红的,紫的,像浸饱了血。
我随侍记录宴辞。李遗舟坐在太子下首,官袍崭新。他看我一眼,很快移开。
安禄山来了,胖大的身躯裹在绸缎里,像头绣花的熊。他舞了一曲胡旋,满座喝彩。只有我看见,太子捏着酒杯的手指,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