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酒吧,叫“回声”。不是因为它有很好的音响效果,恰恰相反,这里总是很安静,连蓝调爵士都像是背景里一抹若有若无的叹息。老陈,跟我搭伙多年的老酒保,说我这地方像个流浪灵魂收容所。灯光永远调得很暗,深褐色的木质家具吸走了大部分声音,只剩下冰块碰撞杯壁的清脆,以及偶尔爆发的、又迅速被压抑下去的哽咽。
我习惯坐在最角落那个卡座,背靠着墙,面前是一小杯不加冰的麦卡伦12年。这个位置能看清整个场子,形形色色的人在这里上演他们的悲欢离合。
我见过穿着高级定制套装、妆容一丝不苟的女人,在接到一个电话后,眼泪冲毁了眼线,黑色的溪流在她脸上蜿蜒,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攥着那只最新款的手机,像攥着一根救命稻草。
我见过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年轻男人,慷慨激昂地对着手机屏幕那头看不见的“家人”们喊着“兄弟们冲啊!”,结账时却对着账单面露难色,最后掏空了几个口袋才凑够零钱。
我见过失意的作家,一遍遍修改他的剧本,稿纸铺满了半张桌子,字迹被酒液晕开,像一场潮湿的梦。也见过沉默的工人,只是点最便宜的啤酒,一杯接一杯,直到打烊,仿佛要把一身疲惫都浸泡在酒精里。
一百零七次,我数过,这是我第一百零七次遇见陌生人的眼泪,在威士忌的琥珀色里,在萨克斯风慵懒的尾音里。我像个局外人,又像个偷窥者,收集着这些破碎的瞬间。老陈常说:“阿深,你这里啥都好,就是太像戏台子,你看得太入戏,小心自己也成了角儿。”
我通常只是笑笑,抿一口酒,让那醇厚的液体从喉咙烧到胃里,带来一种真实的灼痛感,提醒我自己的存在。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做一个安静的旁观者,直到所有的故事都像杯中的酒一样,终将见底,散去。
直到那个雨夜。
雨下得很大,砸在酒吧的霓虹招牌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街上行人寥寥,店里也格外冷清。老陈在打盹,收音机里滋滋啦啦地响着,是我随手调台时停在一个信号不太稳定的频率。
然后,一个声音就那样毫无预兆地滑了进来,像一道暖光,劈开了雨夜的阴冷与嘈杂。
“……这里是‘午夜飞行’,我是你们的主播,晚星。窗外的雨很大,对吗?如果你正在回家的出租车上,或许堵在某座高架桥上,雨刷器徒劳地左右摇摆,前方的尾灯红成一片模糊的海洋……请看看窗外的霓虹,它们被雨水晕染开,像不像一双双失眠的、湿漉漉的眼睛?”
她的声音很特别,不是那种字正腔圆、甜美得有些腻人的播音腔。而是带着一点点沙哑,一点点慵懒,像秋夜里微凉的风,轻轻拂过你的耳膜。语速不快,每个字都落得很踏实,又仿佛含着淡淡的笑意,让你不由自主地相信,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诚的。
我下意识地望向落地窗。雨水如注,在玻璃上划出无数道急促的、银亮的痕迹。街对面的霓虹招牌——“便利24小时”,那几个字果然在雨幕中扭曲、扩散,真像一双双哭泣的、失眠的眼睛。
那一刻,我仿佛觉得,她正透过电波,看着我所处的这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