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林抬棺
我们村坐落在豫西伏牛山的余脉里,山不高,却层层叠叠,像老天爷随手捏皱了的绿布,把村子严严实实地圈在中间,像个巨大的石瓮。外头世界日新月异的风,吹到这儿,也得绕个弯,变得有气无力。可里头的老规矩,却像一坛深埋地下的陈年高粱酒,非但没有随岁月挥发,反而越陈越香,越陈越有分量,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村民的心头,尤其是关乎生死的大事。
就说办白事,那讲究可真是一套一套的,从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到入土为安,流程能拉出两里地那么长,一步都错不得。穿寿衣,必须是单数,三件、五件或七件,取“阳数”,寓意登仙;停灵不能超过三天,怕逝者留恋阳间,误了时辰;报丧的人,脚不能沾亡者家的门槛,得一步跨过去,据说是怕把晦气带出去,也怕把外面的孤魂野鬼带进来。但这所有的规矩里,最邪乎、最让人心里头发毛的,还属抬棺。
从起灵那一刻起,棺材离了凳,直到稳稳落入坟坑,这期间,棺材是万万不能沾地的。哪怕是途中换肩歇脚,也得用特制的长条凳垫着,绝不能直接放在泥土上。老辈人说,这叫“落土为安”,不到坟地,就不能落,中途落地,意味着逝者不愿走,或者走得不甘心,是大凶之兆,会给家人和村子带来灾祸。不仅如此,抬棺的路上,一行人等必须缄口沉默,尤其不能提“沉”、“重”、“落”这类字眼,连谐音字都得憋回肚子里去。比如“橙子”,因为音同“沉子”,是绝对的大忌,谁要是不小心提了一嘴,整个抬棺队伍都可能倒大霉,轻则棺重难行,重则……老人们说到这儿,总会噤声,摇摇头,留下一片令人不安的沉默。
村里的老人常在夏夜的槐树下,冬日的火塘边,絮絮叨叨地对我们这些半信半疑的年轻人说:“娃子们,别不服气。这些规矩,不是给活人定的排场,是给走了的人铺往黄泉的路。路铺得不平不顺,先人走得不安生,咱们活着的人,心里能踏实吗?”道理似乎是这个道理,可我们这些见识了外面灯红酒绿的年轻人,心里总揣着几分不以为然,觉得不过是老辈人因循守旧,或是闲来无事编出来吓唬晚辈、维持权威的把戏。这种不以为然,直到前几天隔壁王奶奶下葬,那桩桩件件匪夷所思的怪事接连发生后,才被彻底击得粉碎,村里再没人敢拿这些传承了不知多少代的老规矩当玩笑讲了。
王奶奶是半夜里在自己屋那把磨得油光发亮的旧藤椅上咽的气,走得很安详,像是睡着了,刚过六十五。她一辈子没出过这几座大山,对外面的世界既好奇又畏惧,最信的,就是村里这些老理儿。生前不知反复交代过多少回,拉着两个儿子的手,说得清清楚楚:“我死了,千万别烧成一把灰,那得多疼啊。一定得把我土葬,让我完完整整地下去。坟地就选在后山那棵老槐树下头,我跟你爹早就说好的,在那棵树下,我能找着他。”王爷爷走了快二十年了,王奶奶念叨了半辈子。
可如今不比往年,上面提倡火葬,抓得紧,说是为了节约耕地,移风易俗。王奶奶的两个儿子——大儿子王建国,小儿子王建军,都是地地道道、本本分分的庄稼汉,脸朝黄土背朝天了一辈子,遇到这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直跺脚,却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