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族叔,谌深。回望他回村后这二十多年的岁月,他就像一阵穿峪而过的强风,先是摧枯拉朽般地改变了山河旧貌,继而化作润物无声的春雨,悉心滋养着这片土地上的文化与精神之芽。
族叔今年整六十了,精神矍铄,丝毫不见老态。他回村那一年,我刚好十岁,正是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年纪。所以,关于他早年的传奇,我大多是后来从长辈们的零碎谈论和自己有意识的观察中拼凑起来的。
在我十岁的认知里,族叔是从“外面”回来的“大人物”。他开着一辆那时候在村里极为稀罕的黑色轿车,穿着笔挺的衬衫,手腕上有一块看起来就很贵的表。大人们说起他,语气里总带着一种混合着羡慕、敬畏与些许不解的复杂情绪。他们说,谌深年轻时不安分,是村里最早一批“下海”闯荡的人。关于他如何赚到第一桶金,版本众多,有说是做边贸,有说是搞建材,还有更玄乎的,说他抓住了某个政策的先机。但族叔自己,对此从来讳莫如深。每当有人旁敲侧击,他总是淡然一笑,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说:“都是过去的事,赶上时候了,更是托了国家的福。”
他越是这样轻描淡写,关于他财富的想象就越是膨胀。直到我大学毕业,有幸跟在他身边学习打理一些家族事务后,我才渐渐理解了他那套“北极冰山理论”。
那是一个夏夜,我和他坐在他书房外的院子里喝茶。远处是连绵的黑色山峦,只有零星灯火。不知怎的,聊起了城里几个突然发财便张扬跋扈的年轻人。族叔抿了一口茶,望着远山,缓缓地说:“小斌,你看过北极冰山的图片吗?”
我点点头。
“人啊,尤其是手里有点资源的人,最好像那座冰山。”他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一条水平线,“露在水面上的,十分之一,是你想让别人看到的。体面、光鲜,足够赢得尊重,但绝不刺眼。而剩下的十分之九,要深深地藏在水下。那是你的根基,你的底气,你的退路,也是你的凶险。水上的部分,可以随着阳光变幻色彩,可以偶尔融化一些,没关系。但水下的部分,必须坚如磐石,稳如泰山。”
他转过头,目光深邃地看着我:“我那点小生意,外人看到的,不过是水面上那点棱角。他们猜测它有多大,但永远不知道支撑它的,在水下有多深多广。这才是最安全的。露富,是取祸之道;藏拙,才是保身之方。记住,无论企业做多大,根都在这里,心要摆正,要记得回报桑梓,更要忠于国家。”
那一刻,我豁然开朗。原来族叔的财富,远非我们看到的房产、店铺和那些传闻中的股份。那“水下”的部分,可能是更庞大的人际网络、更隐秘的资产配置、更超前的布局,以及,他越来越看重的——对家族和国家的责任。这种“冰山理论”,不仅是一种财富观,更是一种深刻的处世哲学与家国情怀。
族叔是在三十五岁那年决定回来的。听我父亲说,那正是他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很多人都不理解,为何要在黄金时期急流勇退,回到这个略显闭塞的山村。后来,族叔在一次家族会议上,隐约透露了心迹。